遗忘酒店(第4/5页)

迷失在阿姆斯特丹,是多么容易啊,尤其是在阿姆斯特丹的那个秋夜。

“我们必须做的,”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就是专心致志找到我们的酒店。”

“我们当然应该这么做。”我说,“我们当然应该这么做。不过我想起来一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这儿是运河!”迷糊说道,好像那能解决所有问题似的,好像我们没有看过无数的运河——好像我们没有无数次地看过这同一条运河——在这一场看似漫长又失策的远足旅行期间。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迷惑而好奇地盯着这条运河,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接着,我们就发现它确实是同一条运河——潮湿阴冷,飘着落叶,却又闪着光——就在十分钟或者几个世纪以前,我们曾经经过它。更令人消沉的是——我本来想用“毁灭灵魂”这个词——即使不是同一条运河,我们的状况也得不到丝毫改善。

“同一条运河,不是同一条运河,”我绝望地说道,“同样没区别。”

“好吧,我豁出去了。”我们抬头看着一家日本餐馆谜一样的招牌时,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道,“我个人是很愿意另辟蹊径,坐下来吃一碟寿司的。”

“你需要一把锋利的寿司刀。”迷糊说。

“还不止呢。”我说。

“你还需要什么?”

“啊,你把我难住了。”

“鱼。”迷糊说道,“你还需要鱼。”

“对,当然了。鱼。”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鱼——还有一把非常锋利的寿司刀。”我们就一直这样毫无意义地说着废话,当然我们也在吃力地走着,走啊走,走啊走。

“刚才在那里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哥本哈根呢。”我说,“现在我觉得自己像个丹麦商人,某个从事电信业的人,发现自己烂醉如泥地待在……在……唉,我差点就想起在哪儿了。我差点就知道我们刚才是在哪里了。就差那么一点点。这多让人抓狂啊,这种可恶的无知的感觉。我觉得我可以坐下来哀悼我这一辈子了,这一辈子的每时每刻。”

还下着雨吗?可以说是,因为空气中全是水汽;也可以说不是,因为这水汽并不会像雨滴一样掉下。更为准确地说,是非常非常小的毛毛雨,小到只是一层薄雾。

“这些地方很友好,却很难找到。”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我意识到,他钻进了我的脑袋,窃取了我的想法。没有真正商量过,我们就坐在了一条长凳上,不是坐在它上面的那种坐(凳子是湿的),而是靠在它旁边。

“你觉得天气变坏了吗?”迷糊温柔地问道。

“没有,”阿姆斯特丹的戴夫回答,“但我觉得我们应对状况的能力经受了近乎灾难性的恶化。”

“看地图会有什么帮助吗?”

“实际上,这句话需要换一种问法。你应该问,‘找地图会有什么帮助吗?’”

“别跟我说我们把地图丢了。没有地图,我们就死定了。”

“我没说地图丢了,我只是觉得要找到它有点难。”

“这么说吧。就算有地图,我们看地图有意义吗?”

迷糊说道,“或许它能帮助我们弄清一些事情。”不过阿姆斯特丹的戴夫固执得很。

“绝对不会。”他说,“依靠直觉,会好得多。”就这样,我们起身离开,又开始了跋涉。

“现在还是大雾和瓜果收获的季节吗?”迷糊问。

“是的,”我说,“同样,不是。”

“现在该是果实落下,进入漫长的遗忘之季了吧?”她又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你渴望遗忘吗,亲爱的?”

我坦白说,在这一刻,是的,我渴望遗忘;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希望这次旅程不那么漫长。但是,我一说完,就更加不知道我们要前往何方。

“我们的酒店真的叫‘遗忘’吗?”我说,“这是个奇怪又有点不祥的名字,你们不觉得吗,遗忘酒店?我们真的应该住在这种酒店吗?我是说,如果它真的叫这个名字,那也没问题。但我想我们得确认一下。”

“你知道,”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我觉得我们再也找不到它了,不管它叫什么。”

“哦,别那么悲观。”迷糊说道。

“我都不确定它是不是还存在。”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

“遗忘?”我说,“你是说,世界上没有遗忘这种事吗?”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意味着我们注定被永恒意识所凝视,终身得不到解脱——同时,它也是一个荒谬的预兆。

“如果我们假设那个酒店不存在,”阿姆斯特丹的戴夫继续说道,“那我们的状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们就可以入住别的酒店了。”我听到他在说什么,但没有真的听进去。我们的酒店并不存在,这一结果开始让他们、让我感到悲伤。我开始想到我留在房间里的东西,却记不起来都有些什么了。但是如果酒店都不存在了,它们可能也就不存在了,而我还远远没有准备好跟它们说再见,不管它们都是些什么。而且,如果在我们正式退房之前,酒店就不存在了,那我们又成了什么?我们这样一种人,尚未死去,注定要在特定的时间在阿姆斯特丹的街头流浪,寻找不能进入的住所?从这一点来看,酒店不存在的后果,与世界上没有遗忘这种事的后果完全相同,逻辑上可以得出结论,我们确实是在寻找遗忘酒店。我看着阿姆斯特丹的戴夫和迷糊,但是从他们脸上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来这些话我到底是说出了口,还是只是在自己的脑子里转了转。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或——至少是我能分辨的——理由,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跟我之前说的相反,现在我觉得我们用不了二十秒钟就能回到家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那里,往前大概十码,就是我们的酒店。”我抬头往前看,薄雾之中,我们酒店浅蓝色字体的字母,依稀可辨。

那真是一个让人心跳都停止的幸福时刻。我太欣慰了。所有的麻烦都结束了。想象一下,如果我们走到门前,发现自己犯了个错,那不是我们的酒店,只不过名字相同而已,我们会有多么困惑啊。不可思议,但考虑到我们之前的经历,这完全是可能的,甚至是无可避免的。对我个人而言,它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荒谬,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困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已经山穷水尽,不管是情感上还是体力上。在我这个岁数,我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一团糟;我应该待在家里,待在我们刚才看到的那种房子里面,在亮着台灯的桌前辛苦工作。我差点就要开始责怪迷糊和阿姆斯特丹的戴夫,为这个可恨而愚蠢的周末所发生的以及没有发生的一切。阿姆斯特丹的戴夫把钥匙插进锁里,门开了。我们意识到,我们错以为自己犯了错,虽然它看上去不像我们的酒店,但或许它就是我们的酒店,就算不是,钥匙管用,肯定也是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