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酒店(第2/5页)

幸运的是,迷幻蘑菇的效力并没有那么强大,很快我们又冲进了雨中。而在我们待在美术馆的那段时间,天气居然变得更差了。长话短说,天气从差变成更差再到差到不能再差。

“我感觉就好像在北海漂浮的渔船甲板上似的,”我说,“要不是我们脚还沾着地,我肯定会下令弃船的。”

“遵命,船长。”迷糊说。我们低着头,奋力前进,朝着别的避难所走去。

“现在是大雾和瓜果收获的季节吧?”我们在雨中奋进时,迷糊问道。

“我觉得是,理论上,但我开始怀疑,这里就是那种没有秋季的地方吧。每年从春天一下子就扎进了天气最差的冬天。”

“现在该是果实落下,进入漫长的遗忘之季了吧?”迷糊说道。

“真的可能是。”

“你觉得这里会是个不错的咖啡馆吗?”

它看上去的确像一个不错的咖啡馆,但我们一走进去,就陷入了难以迈步的椅子“迷阵”。我们寸步难行,到处都是椅子。刚才在凡·高美术馆看到的画作还记忆犹新,这会儿就好像是高更的空椅子进行了自我克隆,永久地留在这个咖啡馆里一般。阿姆斯特丹的戴夫对我们所处情形的分析就不那么艺术性了,更加实事求是。

“一般来说,在咖啡馆里很难找到椅子。”他说,“这里却有太多椅子了。”他说得再简洁不过了。这里的空椅子太多了,实在太多了,实际上,根本没有地方坐下。我们不停地搬开它们,但只要搬开一把,就又看到另外一把挡在路上。最后,我们终于腾出一块地方,每个人身边只有三四把椅子,这个比例对于疲惫不堪、浑身湿漉的人来说就算不错了。我们伸了伸懒腰,跟一个朋克范儿十足的女招待点了饮料——她要不就是没注意到这么多椅子,要不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不好意思。”她送来饮料时,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道,“我们就是想知道,你觉不觉得这里的椅子太多了?”虽然阿姆斯特丹的戴夫向女招待问了这个问题,但很明显他只是给我们自己找点乐子。我们的确觉得很好笑。非常好笑。笑出眼泪来的好笑。哈哈大笑。我们简直停不下来了。越是想停下,就越笑得厉害,甚至觉得那是有史以来最俏皮的问题,是所有人说过的所有话里面最精彩的了。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这老东西。他已经害我们被一家咖啡馆赶出来了,现在又在努力让我们被第二家撵出来。我挣扎着想要控制自己。一想到外面的恶劣天气,想到我们在冰冷的大雨中行走,我就不敢抬眼看别人,只能一个劲儿地感谢女招待,含糊不清地代表我们向她道歉。然后等女招待一走开(有点怒气冲冲地),我们就压低声音咯咯笑起来,擦掉眼角笑出的眼泪,终于成功地控制住自己。

笑过之后,我想起早上一时冲动买了一条裤子。我以为它肯定丢失在阿姆斯特丹被暴风雨席卷的街道上了,谁知神奇的是,它竟然就在我身边,在一个袋子里。我决定,就在这里,就是现在,换下湿透冰凉的裤子,换上干燥、漂亮、温暖的新裤子。在逼仄的卫生间里,我差点脱不下湿裤子,它就像溺水的人一样使劲抱住我的大腿。新裤子也很复杂,裤腿好像比蜘蛛腿还多;要不就是这样,要不就是裤腿不够让我穿进去。我都数不清它的裤腿了,总是多出一条裤腿,或者我的一条腿没地方放。从外面看来,它只是个厕所,但当你被锁在里面的时候,最基本的算术法则都不会了。二除二不知道等于多少。我快疯了,大脑好像受到严重的损坏。我努力地集中精神,以一种复仇的心态致力于眼前的艰巨任务。我伸进去一条腿,再伸进去另一条。万岁!即使是终于摆脱了三十年来讨厌的独身生活的人——我终于进去了(3)——也不会体验到比我当时更强烈的狂喜,以及证明了自我的成就感。

但是,这样的得意十分短暂,因为我穿上的这条裤子也是湿的。我竟然把刚脱下来的湿裤子又穿上了。干的那一条还是干的,等着被穿上。我又回到了原点。在努力了那么久之后——到底有多久?我可能已经在里面待了几个小时——这可真是个毁灭性的打击,我都不知道能不能从中恢复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人为的失误,这是唯一的解释了。人为的失误。不知怎么地,显然我刚才是脱下了湿裤子,然后又穿上了它。没有别的解释了,不过,在这个说出来也不会得罪人的“不知怎么地”之中,蕴含了多么巨大的谜题,又蕴含着多么多的可能性啊。

我没有吓着——更准确地说,几乎彻底吓着了——我从头再来。我费劲地从湿裤子中拔出自己的大长腿,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伸进干裤子里面。这一次,费了一番力气之后,我成功地将它穿上了,谁知又把前后穿反了。对于失败、失望与沮丧,我已经认命了,甚至不再停下来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几乎可以肯定,又是人为的失误)。我毫不迟疑地一把扯下它,头昏脑涨地又把它穿上——却又发现把里外穿反了。在别的、不那么恼人的情形下,这对于一个四十二岁的知识分子来说可能有点丢脸,不过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乐意把它看作是一个十足的成功,尤其是有人正在外面咣咣砸门,喊着我已经进去许久,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

“问得好!”我一边喊了回去,一边精神抖擞地把湿裤子塞进袋子里。总之,把新裤子脱下来再穿上——可能得冒着巨大的风险——谁知道又会出现什么样的乱子呢?虽然里外反了,毕竟我已经穿上它了,穿上它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咖啡馆,在椅子的海洋中,迷糊和阿姆斯特丹的戴夫没有注意到我的裤子。而几秒钟之后,我已经很难相信,我居然在卫生间里克服了那么多的困难。卫生间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宇宙,有着自己非同寻常的问题和阻碍。一段精巧的电子音乐响起,通过音响,慢慢消退为一种环绕的水流声,让人感觉到平静地解决困难是非常明显,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们有点蓬头垢面,但咖啡馆是个温暖舒适的地方,让我们得以整理思绪或其他东西。

突然,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道:“对了,你知道你的裤子里外穿反了吗?”

“不,没有穿反。”我说。

“反了。”迷糊说道。

“那你们俩都错了。”我说。在咖啡馆里短暂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现在我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待我之前在卫生间里遇到的困难,它能让我在任何辩论中立于不败之地,不管这辩论有多激烈。“对你们——对外人——来说,我的裤子好像是里外反了,但其实没有。我已经把里外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