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酒店(第3/5页)

“这可真是自相矛盾啊。”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

“矛盾,但是在我看来,却完全正确。现在,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聊点别的。”

“比如说?”

“比如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你看,我一心想着换地方。别人在这儿都觉得很舒服,而我只想着去别的地方。新鲜的,可能更好的地方。我有点焦躁不安,而谁又会知道,这不安的原因是我的裤子——虽然我使劲否认——里外反了?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那么着急地想从咖啡馆里面走到外面大街上?毕竟,这里很舒服,而我却一直想要离开,一直想要去别的地方。

“我想要去的是,”我说,“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在去迈特和亚历山德拉的豪华套房之前,聊上几个小时。有好音乐,有舒服的椅子,有好茶,等等。”我不停地说啊说,一边说,一边涌起一种感觉,我在想通某件事情,某种不肯清晰显露的神经官能症。接着我就明白了。

“你们知道吗,”我说,“我刚才说的不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吗?我已经在我想要的地方了。”

“做得好,亲爱的,”迷糊说,“你已经超脱了轮回。”

是的,我已经超脱了。我释放了所有的咖啡馆执念,体验着一种绝对的平静。我很欣慰,在嗑药生涯的尾声,能待在这样一个满是椅子的咖啡馆里,同我那即将变成前女友的女友迷糊(几个礼拜后,她的间歇性重度抑郁症发作),还有前一天晚上才认识的老朋友阿姆斯特丹的戴夫(几个月后,他——就像这本游记的作者一样——彻底垮掉)一起。此时此刻,我们很高兴地待在这里,清楚地知道很快我们就会沐浴在迈特和亚历山德拉于717酒店的豪华套房的温暖舒适之中。

六点整,我们准时到达那里,由一位风度翩翩的服务生带领着来到迈特和亚历山德拉的套房。

“请跟我来,好吗?”他说道,礼貌地忽视了一个事实——我们看上去就像是被猫咪拖回去的东西一样,其中一个东西的裤子还穿反了。迈特和亚历山德拉的套房正如我们想象的一样奢侈。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想到我们在阿姆斯特丹度过的这个周末,我最先会想起的是:在另外一个地方,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我们每到一处,都好像来到一个与来处截然不同的世界。迈特和亚历山德拉的豪华套房就像亨利·詹姆斯笔下的世界:句子有好几个段落那么长,精美的红酒杯朦胧地映照出,若隐若现的火光,还有穿轮状皱领衣服的男子歪斜的轮廓。外面糟透了,但是从这里,从里面来看,这真的是一个可爱的秋夜。

套房里有很多迈特和亚历山德拉的其他朋友,不过空间却足够,毕竟,它是个套房。迈特打开了每个人送给他的礼物。我们的礼物用漂亮的金箔纸包好,再系上一条浅柠檬色缎带,迷糊有本事把东西弄得很漂亮,很特别。如果是我,我就会将它——一本被评论界高度赞扬的小说,作者是一位年龄只有我一半的女士——装在伦敦盖特威客机场Waterstones书店(4)自带的袋子里面送给他。我在卫生间里把裤子脱下,再翻过来,正确地穿好,裤子内面朝里,这次很轻松就穿好了。我们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喝着美酒,望着窗外被风鞭打的大树。我希望天气还会继续恶化下去,希望大雨变成雨夹雪,那会让待在室内显得更加美好,更加舒适。

我认识迈特快二十年了,跟他一起待在这奢侈的舒适之中,我觉得非常幸福,幸福到很容易流泪。事实上,我觉得我已经流泪了。我感到幸福、满足、别无他求。我觉得,怎么挥霍人生,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你有过这样的夜晚,一个人(我一直拿不准该用“一个人”、“你”还是“我”)哪怕是一无所成——也不会有什么分别。年至四十,比二十岁——满腔热血、野心与希望——的时候要好,甚至比三十岁——那些激励过你的希望成为了折磨你的元凶——的时候还好。

“一到四十岁,”我对迈特说,“整个世界就成了鸭子背上的水珠。一到四十岁,你就会意识到,生命就是用来浪费的。”我觉得自己说得太好了——成熟、洞悉、明智——我东拉西扯地对着迈特说了好久,或许只是自言自语。我躺在沙发上,看着新老朋友们,还有我只微笑并问过好的其他人。哦,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然后,忽然之间,它就结束了,或者说它的这个阶段结束了。不知怎么地,我们又回到了大街上,穿过红灯区(黑灯区可能更加贴切)妓女的窗前的哈苏紫外线。一个穿风衣的家伙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没怎么听清,接着我意识到他是在向我兜售毒品,确切地说,是伟哥。我说我不想要。

“你看上去用得着。”他说。这可不是什么友善的话语,不过我没理会。我们中的有些人,包括迈特和亚历山德拉,已经说了晚安,纷纷就寝了。剩下的人去了酒吧,吸了些让人极度兴奋的臭麻,然后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了,迷糊,阿姆斯特丹的戴夫和我。我们也没有再待在酒吧里,而是到了大街上,从某种意义上说,回到了原点。在这种高强度的药草,还有下午效力不怎么强大的迷幻蘑菇的作用下,我们又意想不到地回到原点,而积攒了一天的迷惑爆发了,将我们搁浅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它只是与地图及旅行指南上的阿姆斯特丹偶尔有相像之处。

我们彻底迷失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完全没有能力去寻找我们的酒店。这一刻我们还在运河边上狭窄的街道上朝教堂走去,下一刻就发现根本看不到什么教堂,而我们正在一家古董店的窗户前张望。接着——这明显不可能是真的——我们就在一家古董店里面,看到三个又湿又脏的身影在外面盯着翻新的椅子、旧地图和黑桌子(桌上摆着黄色的台灯,易于学习和沉思)发呆。我们被看到的许多房子搞得更困惑了——没有窗帘,灯光柔和,摆满了家具,没有人,供人观赏——就好像是古董店一样,反之亦然。住所和零售店之间的差别,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明显。

其他区别也同样失效了。我们穿过一座桥,却发现自己刚才就是从那座桥上过来的,而它在几秒钟之后变得面目全非。我已经彻底不知道我们置身于世界的哪个城市。我好像同时在六七个城市。我好像在悉尼,在众所周知的“国王十字区”(5),又好像是在伦敦的同名地区,同时,我搞不清自己的位置,我看到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巴黎或哥本哈根。我好像无处不在。

“某个地方我还没去过,”我非常流畅地含糊地说道,“某个地方,其他城市只是为它提供了不详的预感。但是,我要怎么才能知道我在那里呢?如果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我只能说我已经去过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