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莱普提斯(第3/7页)

我低下头,接着写自己是如何沮丧透顶,虽然我来到利比亚才几个小时。你了解新到一个城市的那种感觉吗?不管多么疲惫,不管航班多么颠簸,你都等不及要出去,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而在的黎波里,我已经期盼着在回家的航班上体验生活了。我根本不想离开酒店,即使这酒店基本上是糟糕无比,而这房间更是糟糕无比的主体。不过至少还有晚餐可以期待。

先前去过一次餐厅,我大概地看了一下;现在,我坐在泰坦尼克式的枝形吊灯(大约有一个倒转的棚屋那么大)下的桌子前,把这地方尽收眼底。餐厅很大,有四十张桌子,却只有三个人在吃饭,没有一个人流露出一丝愉悦。桌子与顾客的比例为十比一,侍者与顾客的比例为三比一——这地方却一直人手不够。当然,这是在假设一家餐厅的侍者还需要准备并端送食物的基础上说的。这样的假设在此完全不成立。这里大部分侍者的工作就是无聊地闷闷不乐地站在那里,给我前面来的三个吧唧咀嚼的人提供了很好的示范。他们就一直这样待着等着,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像他们那样名副其实(8)。

我终于从一位侍者手中得到一碗汤。汤是冷的,像海水一般冷。这世上几乎没有比冷汤更让人气馁的东西了。如果食物让人恶心,可能会引发强烈的愤怒。但冷汤——它会耗尽人的精力,甚至是气愤和抱怨的能力。我用阿拉伯语嘟囔了一句“谢谢”,然后就坐着小口啜着我的冷汤,直到无法下咽,放下汤匙,暗示我已经——像美国人说的那样——吃好了。看到我的汤几乎没有动,服务员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什么都没说就直接端走了。

看到他费力地走开,我突然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餐厅。在地中海彼岸的意大利,烹饪被提升到艺术的高度;享用美食则是社会、家庭和恋爱生活的中心。而在这里——食物取得的成就同样令人印象深刻——食物及其相关的一切都被如此无趣地呈现与对待。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苏联古拉格劳动营的伙食标准显然远远不如这里,但是在那种环境下,每天限量供给的面包和稀粥可能会给人带来莫大的欢乐。而在这里吃饭,不管是从食物、环境、服务,还是——上帝帮帮我们吧——气氛,丝毫不能给人愉悦。人们做得津津有味的就只有嘬牙花。在隔音效果很差的房间内——一种“啧啧”声——在堂而皇之地回响。

我也吃过——更确切地说,没有吃进去过——令人恶心的食物,比方说,在罗马尼亚,最起码你还有别的选择——实际上是义务——可以喝得烂醉。而在这里,我得保持超高的警惕性,绝对没有可能忘掉这一切。只吃了点没有营养的面包,我叹了口气,回到房间。既然晚餐——这一天的亮点——已经结束,我的房间看上去就更加可恶了。尽管在傍晚的时候我就关掉了空调,这会儿它还是发出可怕的噪声。我摆弄着温度调节器有十分钟,发现这空调是关不掉的。我给前台打电话,总算叫了个人上来修理调节器。他的方法直接到不能再直接。他摆弄了一会儿调节器,直接把它从墙里拔了出来。怪不得这个国家在电信方面那么依赖外国人。不过,调节器的弹性好到不能再好:虽然只靠着一些电线挂在墙上,空调还是砰砰咔咔地响个不停。他用电话搬来了救兵。不到十分钟,他的一个同事来了,带着一把梯子。第一个人爬上梯子,开始拆卸天花板上的空调板。我的情绪多少好了一点,毕竟我终于有事可以麻烦主人了。接着一块板子连同一团石棉尘掉到地板上。我没有在意。梯子上的人摆弄着暴露出来的空调管,突然噪声消失了。他们换了一块空调板,证明自己对得起维修工的称号后就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关于旅行的老问题:为什么要旅行?我来这里干吗?这两个问题又引出第三个问题:我到底想要什么?我的回答是:想要回家,想要待着不动,想要留在家中,想要跷着脚看电视。在来利比亚之前,至少六个月里,我怀疑自己隐入了一种中年危机。表现为,曾经十分充足的东西(活力,尝试新事物、新挑战的欲望)慢慢减少,对熟悉事物的依赖却在增强。有时候看着电视里的足球赛,我会感到一种慰藉:在我剩余的人生中,不管是什么形式的,球赛总是会有,我总是可以观看。我所要做的,只是为有线电视或卫星套餐付费。球员会更换,新星会崛起,老将会逐渐衰退或者突然消失在视野之中,但是球赛规则不会改变。从这个角度来看,结果如何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球赛一直都会有,我可以坐在沙发上,手里举着啤酒,一直看下去。而在利比亚,我躺在床上,一百英里内都没有啤酒,好像过着晚年生活——伤停补时的生活——就像我即将面临的一样。同时,晚年生活之前的生活——现在,或者说现在的第一个晚上——还是要度过的。

我急切地想要看到大莱普提斯。一大早,我就叫了出租车往反方向出发。我想让莱普提斯成为利比亚之行的高潮,因此,我认为最好从另外一个古迹萨布拉塔(9)开始。司机来自东部的喇叭学校。他喜欢让人知道他在那里学习过。他用喇叭表达问好、指示、斥责、感谢、催促和警告。如果可能的话,他或许还可以用喇叭开车。我震惊于他可以用喇叭做出如此多细微的表达,从拉长的单音爆破声到抑扬顿挫的变音。他用喇叭表达他与世界的关系,以及他对世界的看法。这是他交流的方式。就这样,我们一路吹着喇叭行进,把的黎波里抛在身后。

在萨布拉塔,湛蓝的大海与金色的沙漠相连。天空的蓝色,与巴哈马那水汪汪的蓝不同,与亚利桑那干燥的内陆蓝也不同。萨布拉塔上空的蓝色,既水汪汪,又干燥,因此十分辉煌灿烂。同时,它还有点像冬天一般的蓝,这时天气还没有暖和起来。

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男人想做我的导游。他的黑镜框很厚,让他的脸显得无比严肃。啊,戴黑镜框的小智慧!我猜,这样的镜框能帮助他从《古兰经》中获得更多宽容与慷慨的阐释。一想到这里,我立即联想到,同样的眼镜戴在牧师严肃的脸上会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除了最严厉、最坚定的阐释,其他都是违背教义的。透过这样的眼镜,人们可以无动于衷地看着一个女人因为嚼口香糖或者从神圣经文中看到热烈情欲,而被乱石砸死。我无法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不过戴着这样一副特别的黑厚眼镜的男人有一种善良的神情,或许是因为他的一边镜框是用透明胶粘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