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莱普提斯(第4/7页)

有些国家的人会长久地使用一样物品,哪怕它已经毁坏,我喜欢这样的国家。为什么要扔掉呢?为什么不一直戴着,直到镜片自己破碎呢?这些镜片看上去非常结实,仿佛能坚持一千年。数代人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进坟墓,而它们却只会轻微磨损。说它们是牛奶瓶底,是把纤细精致的特点强加于它们了,其实这是它们不屑一顾的。它们像你有时在英国酒吧里看到的铸模玻璃窗一样厚实。镜片后面,他的眼睛有些朦胧闪躲,好像喝醉了一般。我喜欢直视别人的眼睛,但在这种情形下,我仿佛在看着飓风的眼睛。

我拒绝了他的提议。我极度渴望看到遗址,就好像它们——不管已经存在了多久——必须要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被我看见。同时,我不喜欢导游。我痛恨讲解,即使是有趣的导游。我喜欢跟着自己的节奏走,另外,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已经了解萨布拉塔的一切——其实是,一无所知——我认为需要了解的一切,如果有什么是我还不了解而又认为需要了解的,我会去查找信息,等我回到舒适的家中,身边环绕着新买来的书的时候。

远远看去,萨布拉塔遗址似乎不那么壮观。接着,大剧院的残骸挺立在我面前,金光闪闪。它看上去是巴罗克风格,好像是一所里外颠倒的教堂,像被悬挂晾晒了好几千年,又被长久地遗忘。三层廊柱,一层一层叠加。它完全垂直于地面,中间有许多缺口——应该说是,窗户——一眼望去,天空像是承受着巨大的重量,仿佛是整个建筑至关重要的部分。建造它,或许就是为了框住永恒的天空,明亮的、长方的蓝色天空。每个拱门都是一幅画,大大地框住了远方。相应地,这幅画中又有另外的拱门,另外一处风景。从这些拱门和窗户往外望去,天空被这座剧院框住了,剧院也被天空框住了。这种结构一直呈现不同的观赏它和天空的角度:对历史的新视角。

再怎么强调也不过分的是——在这个剧院,时光享受着它最漫长的演出。观众席变成了节目,而这节目从未变过,只有光线不同——而它当然也是节目的一部分。这是一场经典的表演。我踩在废墟的石板上。天空耀眼。一切都消失了,又浮现出来,闪着金光。而天空只需要存在,俯瞰众生,日复一日,连夜晚也不例外。说到夜晚,月亮早早地就升了上来。才下午三点,它就如此明朗。我对星体的物理学现象或者星座的神话故事丝毫不感兴趣。我只是看着它们,没有一点儿想法,只是看着这一片苍穹,看着闪闪繁星——在这里——看着白天出没的月亮,这简单地称之为月亮的东西。

我走到背面,走到剧院对着海的这一面。从这里看去,它十分坚固,像外籍军团(10)城堡的围墙一般坚不可摧。你肯定想不到,它只是一个空壳,一个电影布景,实际上,是从古装戏盛行的古代遗留下来的。它看起来如此逼真。我缓缓离开剧院,走到一片有一些零散遗址的地方。塔鲁斯的雕像只剩下托加袍(11)的褶皱部分。躯干什么都没剩下——没有头,没有手臂——除了结实的脚部,微妙地映衬了里尔克在《古代的阿波罗躯干塑像》中写的:你必须换掉你的衣服!

惨白斑驳的月亮挂在剧院的窗户和拱门上空。我又回到那里,回到剧院里面(像这种没有顶棚的地方却依旧有“里面”一说)。现在很暖和。舞台旁边有两条雕刻的海豚,活像跳出水的鱼儿。石块闪耀着已照射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阳光。一家人走上舞台,又悠闲地走开了。木头也尽全力闪耀着。当然,在这里石头和木头之间也没有什么突兀的差别,全都沾染了沙漠的某种特质,最终都要——甚至是注定要——回归于它。

我越来越喜欢我的司机,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第二天他有别的事情,酒店安排了一辆出租车送我去的黎波里往东八十英里的胡姆斯城,它是离莱普提斯最近的城镇。我怀疑他们在车费上宰了我一把,但就这么算了。我被大雨弄得太沮丧了,完全没有心情在意是不是被宰。是的,下起了倾盆大雨。这个季节不应该下这样的大雨,但就是下了。我好像中了什么气象诅咒。天气围绕我的出现而调整自己。锋区会飘过来。低气压带会形成。我每到一个地方,那里就会下雨。直到昨天,我都一直被告知,天气很好。直到昨天,之前的六个星期内,一滴雨珠都没掉过,一丝云彩都没有。如果我早在这儿,早就下雨了。旱季也会变成雨季。我在印度果阿的时候,新年夜居然下起了雨。因为我,“火人”狂欢节的沙漠也下起了雨,六月的龙目岛也下起了雨。现在,在利比亚,离开的黎波里之后,我们疾驰在高速公路之上,大雨——几乎如潮水一般——倾倒而下。与其说我们在沙漠边缘的公路上,不如说我们正置身于漂浮在北海的拖网渔船之中。

路上没有别的车辆。我像是一位有专车护送出行的总统。这也是石油输出国组织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之一。许多石油大国有道路——和石油——但就是没有交通。他们出口的不只有石油,还有自己的交通问题。在来利比亚的前夕,我在家看了四个小时的电视,里面的广告全是汽车广告。一个接一个的汽车广告。每一个都在向你推销汽车(在沙漠中滑行,在拥挤的车流中闪躲,在乡村小路上驶过),但就连小孩都能在如此大量的汽车广告中看出人们实际在推销的是什么:交通。

瓢泼大雨淹没了道路,我们不得不穿越子午线,沿着西行的道路前进,驶向可能即将出现的车流(其实什么也没有)。尽管司机开车很小心,我还是不喜欢他。他很年轻,穿着漂亮的大衣、漂亮的鞋子,头发剪得很短,嘴唇因为长期吸烟显得干燥,而且——尽管他很努力地掩盖——还是有一种生活安逸的人所具有的神情。

离莱普提斯最近的酒店是“阿加米”,一家所谓的旅行酒店。我已经被大雨弄得很消沉,到这儿之后,心情更是跌到谷底。这可真是个让人极度郁闷的地方,比的黎波里那家阴郁的酒店还要阴郁。一种糟糕透顶的愁闷笼罩在大堂的上空。一些人在大堂里看电视(此时是上午十一点),其中有些人是酒店的员工,这些人都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或者这辈子也不打算再做什么事了。而我却有一样托尔斯泰式的任务:开始办理入住手续。

“你是一个人住吗?”前台的职员问道。

“是的,”我说,“纯粹是一个人,十分担心天气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