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雨(第2/5页)

从底特律机场到酒店的途中,我意识到,它不只是一副太阳镜;它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一种感觉,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

第二天清晨,我恢复了体力,却依然悲痛于太阳镜的丢失。我开车去了底特律美术馆,这是一座华丽的建筑,塞满了汽车城昔日繁华时期的劫来品。主要的展出是一场大型的凡·高自画像展出,有些画像还惊人地有着柯克·道格拉斯(6)的风范,而所有的画像,就连最沮丧的,也鲜艳得好像整个艺术史上最快乐的时期。我感觉我以前可能看过大部分画像,在世界各地的美术馆里,尤其是在阿姆斯特丹(不只是跟迷糊和阿姆斯特丹的戴夫一起吃了迷幻蘑菇那一次,其他时候也去看过)。除了自画像,也有一些黄色花朵的画。现在想起来,我觉得那个展出不怎么像自画像展出。或许它只是一个从各种渠道各个地方搜集而来的凡·高画作的展出,其中大多数画作是自画像。那也没关系。对我来说,那个下午,重要的不是凡·高,而是弗雷德里克·埃德温·丘奇(7)。那幅画叫作《海边的叙利亚》(1873),画的是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圆柱遗址。旁边的简介说,这幅画表现了“遗址中的文明,屈从于大自然的力量。衰败的建筑,长满了植物,标志着大自然的力量超越了人类及其建筑”。

从底特律美术馆驱车前往密歇根中央火车站(在旧的底特律老虎体育场附近)的途中,这幅画一直停留在我心里。在我看来,丘奇的作品里可能有一点道林·格雷的影子——画中城市的灭亡换取汽车城的永远繁荣,最后却变成了底特律衰败与沉沦的寓言或预言,这种衰败和沉沦的典型就是密歇根中央火车站。

火车站建成于1913年,是一座巨大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十五还是十六层高。它是一个已经被废弃的火车终点站。入口处被科林斯式圆柱围起来了。每个窗户都是破的,说明这个建筑余下的能量——还有很多——都将用来目睹自己的衰败。我在站前停下车,走过去跟几个正在拍照的人交谈。

“哦,我们只是在这里照几张相。”那个女人说,“正想要人停辆白色汽车在画面中央呢。”

我看着我的车。停的位置可真够蠢的。我急着想跟人搭话,就说,“其实,我是为了你们才停那儿的。”

“是吗?”

“你会想起,在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8)的画作中,通常都只有一个物体,比方说,一个僧人,站在破旧的寺院前,或者——最出名的例子——站在海滩中央。小物体让德国浪漫主义深不可测的渴望有了一种聚焦的感觉。在现在这种后工业没落景象下,拍人像可能不太合适,但是一辆汽车——白色福特,会提醒你——或许这是你想要的,结构上和象征性。”

我刚从美术馆直接来到这里,所以这种谈话对我来说十分自然。它让我占领了“智慧高地”。不过,我却没有收复“基本礼貌的失地”。“我有一个办法,”我补充道,“我把车挪一下。”

我回来的时候,拍照者很高兴地休息了一会儿,告诉我是什么吸引他们来到这里的。

“想象一下,‘二战’的时候这里会是什么样子。”男人说,“军人和物资都从这里中转。这里的规模。人,汽车和卡车来来往往。火车……”

我试着想象这些场景,却做不到。

“废墟不会鼓励你老想着它们在辉煌时期、在它们成为废墟之前是什么样子。”我说,“罗马圆形角斗场或大莱普提斯的竞技场从来都只是遗址。它们是永恒的遗址。这里也是。沉浸在自己的静默之中,这座建筑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壮观。遗址不会让你想起过去,它们会指引你看向未来。这种效果几乎是先知性的。它就是未来的样子。未来总是会变成这样。”

拍照者们即使被这番口才及学识的展示吓到,也不会表现出来。他们还频频点头,仿佛某个人开车过来,连句“请勿见怪”都没有说,就来了这么一通复杂缜密的分析,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这是关于遗址的谈话,我只是机械地重复我在那本已经放弃的关于遗址的书中写到的内容。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他们能够这样从容地接受,倒是让我大吃一惊。

火车站仿佛被天空框住了——因为那些破碎的窗户——就好像是被天空戳破了:中西部独有的天空,大草原一般的天空,广袤无边的天空,看上去仿佛巡视了世界无数次的天空,永远无法参透的天空。一架飞机轰鸣而过。我心想,如果我有相机,肯定会把这架飞机和我的白色汽车还有火车站照在一张相片里,意思是各种交通方式汇聚在一起。我差点就要对他们说这些了。不过我却问他们是否知道卡米洛·乔塞·沃加拉(9)的作品,他曾站在现在我们站的位置与这栋建筑合影。他们说不知道。我很吃惊。我以为他们像我一样,来这里是追随沃加拉的足迹。我来这里是为了参加底特律电子音乐节,但我来得这么早,就是为了亲眼见到他拍过的实景,看一看他看过的地方。

沃加拉想要将荒废市区的某些地方保留下来,作为“美国的雅典卫城——也就是说,让现在这片充斥高楼大厦的废弃之地变成古旧的遗址公园”。问题是,这些大楼继续衰败下去——碎片开始从二十层的高楼掉下——会变成什么样呢?对沃加拉来说,它只是管理上的细节问题——定期的巡查可以找出问题,在有人受伤之前修好它们。他说,“这些大楼的外表皮可能要几个世纪才会剥落。在这个过程中,半覆盖的框架将会逐渐显露出崭新、令人惊奇的景观,展现出独特的美感。”他坚称,这个构想与市区的发展计划并不冲突——可以“在遗址周围进行,就像罗马一样”。

不幸的是,这个计划“被大多数人认为往好里说是误导人的计划;往坏里说是最残忍的玩笑”。我个人觉得,它是一个精彩的构想,而在音乐节开始前的这几天,我的行程大部分是根据沃加拉的照片制定的。许多废墟,例如布克·凯迪拉克酒店(10)和斯塔特勒·希尔顿酒店,在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堪比第一次到纽约的游客心中的帝国大厦或自由女神像。随后,告别了拍照者朋友——他们流露出想要自行游览,不想听这个无所不知的陌生人说教的情绪——我来到高地公园的福特汽车旧厂,从那里再到布拉什公园,它在新的老虎体育场以北几个街区,就在伍德沃德大街上。

十九世纪末期,布拉什公园是整座城市最富庶的地区;现在,它只是一片废弃的维多利亚风格的豪宅。房屋和被烧坏、被抢夺的房屋废墟是那么单薄,让这片地区有了一些轻快的田园风情。许多墙壁上爬满了植物——就像丘奇画里的一样——几乎全被它们盖住了。一辆漆着斑马条纹的货车停在草地上,更让这里有了一丝简陋的狩猎公园的感觉。一个床垫被扔在路边。它习惯了慵懒的生活,现在躺在大街上,看上去格外地别扭。它被雨水泡透了,好像过不了几天里面的填充物就会掉出来,它也会很快变成碎片。几个流浪汉围站在火边。浓烟四处飘散,云彩也是。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一条腿的膝盖以下被截掉。有人坐在门口读报纸,聚精会神的样子像一位学者在破译象形文字。这真是一个宁静的场景。我觉得自己像银行家一样显眼,于是锁上车,走到街角的商店——“乔治的超市”——不可思议的是,它居然还在营业。我买了一罐可乐,又走回到外面。半个小时之前,在高地公园,我看到一块牌匾上说,第一辆福特T型车于1913年驶下生产线。到1925年,每天都有九千辆T型车制成,“为二十世纪的生活建立一个丰富的模式。”而今,在二十一世纪,我坐在布拉什贫民区的马路牙子上,喝着可乐,看着人们推着购物车,仿佛这世界是个巨大的废弃的超市,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可买——除了在这最后一个文明的边缘,“乔治的超市”。布莱克的那句诗是怎么写的?(我曾在修习所里布莱克的全集中读到过。)“智慧在荒凉的集市售卖,却无人问津。”“乔治的超市”却生意兴隆。人们不停地来来去去,用现金购买100%的瓶装智慧。他们得到的却不是智慧,只是它那被人忘记的表亲——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