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雨(第4/5页)

“不能吸大麻的音乐节,”我哀怨地对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少年说,“根本不是音乐节,而是展销会。”其实在庞恰特雷恩酒店,一个来自伊利诺伊的家伙给过我一点点大麻。他告诉我,这周围有好多警察,还有好多便衣。但是,吸了这一点点大麻之后,我还想再吸一点,同时,我还变得加倍多疑,并且比平常更加谨慎。我穿着前一天买来的黄色“底特律制造”T恤衫,四处寻找吸大麻的人。只要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我就凑上前去看他们是不是在吸大麻,但是没有人,这让我更加绝望地想要找到吸大麻的人。大多数人都在跳舞,但我根本不在意音乐,全副精力都用在嗅出吸大麻的人。一个用过氧化氢漂白过头发的女人明显地蔑视我的细查。几分钟后,一个穿着塑胶狂人T恤的孩子同样充满敌意地瞪着我。考虑到这是一个音乐节,人们都不是非常友好……

然后,我明白了。更确切地说,我恍然大悟了:我看上去像一个便衣警察。我那么想找到一个吸大麻的人,就像一个缉毒警察在巡逻一样。这个顿悟让我越发地疑神疑鬼,我觉得自己更显眼(尤其是没有太阳镜能够躲藏)、更不合群、更不自在。我试图沉浸在音乐之中,却无法轻易地摆脱我那不受欢迎的新身份。我肯定,人们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提醒他们的朋友,这个穿着“底特律制造”新T恤的家伙,这个假装在跳舞的灰头发的瘦子,其实是个缉毒警察。

斯泰西·普伦(12)为音乐节的第一天做了压轴演出,选的是马丁·路德·金的“现在是时候……”的著名演讲。但现在,这样的夜晚不是我的,如果说曾经是的话,我觉得以后也不会是。它非常重大,事实上它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1963年,金曾经在底特律做过类似演讲,就在华盛顿大游行几个月前),而我却站在一边,远离它,而不是成为它的一部分。当天的节目结束时,我其实松了一口气。人群开始涌出哈特广场。

在庞恰特雷恩酒店——平时住满了西装革履的汽车行业的经理——现在电梯里挤满了DJ、狂欢者、爵士音乐迷:各式各样在继续去酒吧或其他人房间寻欢作乐之前先回自己房间的人。这可能是任何一家酒店最新潮的聚集。我却完全错过了它,即使身在其中。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特大尺寸的床上,喝着啤酒,看电视里放的毛片《黛比搞掂达拉斯》,我把声音关得很小,让隔壁房间的人(后来我听到他们在做爱)听不到。如果你很开心,独自待在酒店——费用可以报销,喝着啤酒,看着毛片——几乎是在天堂;可是如果你很孤独,没有人爱你,那么独自待在酒店完全是摧毁灵魂的事情。尽管我所看到的——特写镜头里的抽插动作——是真实的,在某种意义上是实际发生的,这种审美标准却不合情理(金发碧眼的女郎穿着丝袜和高跟鞋,红指甲,乳房跟小气球一样大),所以任何肢体接触都显得做作、虚假、不可企及。那并没有让我停止观看。反而,正是因此,我才继续看下去。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做爱了。我会这么想,部分是因为我正在看毛片——既然我再也没有机会做爱了,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看下去了:一种自我解嘲的慰藉。

星期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感到比昨晚好不容易睡着之时——当时我甚至没有手淫——还要凄凉。我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雨。酒店里一片寂静。只有我起得这么早。其他人都还在沉睡,睡掉节日结束后的狂欢之后的副作用。在酒店里吃早餐,这件事沮丧到令人无法深想。我穿越无人的酒店大厅时,一对穿T恤和喇叭裤的年轻情侣走进来——他们笑着,很平静,天真单纯,容光焕发。我离开酒店,在大雨中开车到了柯利克,杰弗逊往南一里左右的一家汽车餐厅。

跟“乔治的超市”一样,柯利克餐馆的生意火爆。人们狼吞虎咽,店员全力以赴地填饱顾客的胃。柯利克,就像一株汽车形状的营养之树,不停地输送无限量美味却又没有过多装饰的身体养料。尽管里面很多人,我还是找到一个四人座的卡座,完全复制了我酒店房间的极度孤独——两张特大号大床。侍应生走过来擦桌子。

“你好吗?”他说。

“我缚在一个烈火的车轮上,连自己的眼泪也像熔铅一样灼痛我的脸。(13)”我说,“除此之外,我还不错。你好吗?”

“我很好。”他咧嘴笑了,把桌子擦得非常干净。有时候,美国人非常重视金钱——做好你分内的事,否则我们就会找别人替你干——十分符合佛家的理念:圆满地完成一项任务,不是为了金钱,只是单纯地公平对待这任务本身。就算你的工作只是收走油腻的盘子和擦桌子也不要紧——你擦桌子是为了体现你的价值(每小时大约六点五美元),似乎你的生活就指望它了。

雨水模糊了窗户,我坐在卡座里,看着雨,啜饮着淡咖啡。我还读了会当地的报纸——《底特律自由新闻报》,上面满是关于音乐节被这场大雨严重地影响了的报道。我的食物端上来了。煎蛋很嫩,培根脆爽,薯饼很棒,尽管如此,我却沉浸在极度的忧郁之中。我是那么绝望那么痛苦,根本不关心食物如何。

外面下着雨。并不是咆哮的暴雨,只是持续的细雨。那种仿佛没有要停下意思的雨,好像是要尽可能多地储备,以便如果有需要的话,持续到时间的尽头。“外面下着雨。”戈尔·维达尔(14)曾经嘲笑别人写出这样的句子,好像惊讶于或释然于屋内没在下雨似的。但那一天,在柯利克,我低头看见屋内跟外面一样下着雨。被蛋液弄脏的盘子变湿了。水珠落在我的烤面包片上,弄湿了我的蛋味薯饼。就在我低头看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什么也看不清。我在哭。不是抽泣,而是持续地流着眼泪。意识到我在哭之后,我觉得自己马上要抽泣了。我控制了一下自己,止住了泪水。我吃掉打湿的煎蛋,看着外面的雨,希望能让自己忘掉屋内的雨。我崩溃了,我对自己说,吃早餐的时候我崩溃了。我对自己说这些,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熟悉造成这次内在大雨的不平凡的事件,并将它演绎成平凡的事件。我忍住了抽泣,我虽然处在崩溃之中,仍然津津有味地吃起了早餐。吃完煎蛋,我用餐巾擦了擦餐刀,把黄油和杏仁果冻抹在全麦面包片上。我喝完剩下的咖啡。我冷静下来。我不再流泪,却仍然心神错乱,没有比崩溃时好转半分。这崩溃还在。而我,在某种程度上,开始重新控制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