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第2/14页)

请重视这些孤儿

这些尖锐的不长胡子的孤儿

他们沿街走来

一边吃肉、刺耳

一边敬祝宏伟的灵魂

不死的决心单纯而急躁

仿佛要让世界咽下这掬热泪

或者我们必须一致

加入这行列

这孤儿的赤卫队

怀病、残缺、两眼生辉

呵,他们也歌唱

为聆听风景

为沉默的谦逊的美

可谁会羞愧?

谁会挺身而出?

这嗫嚅的营养不良的歌声?

不。孤儿,对于拯救

我们将从何说起

这并非是一个事实

但他们却强迫地梦到这些

还有苦水,还有呼声

还有春风拍打树林

孤儿们更孤独

我们更多毁容的激情?

我猜想,诗人笔下的这些“孤儿”应该是当年的“红小兵”或红卫兵。第一节,客观描写这些小孩子的容貌、形态和精神——尖锐、不长胡子、沿街走来、吃肉、刺耳、敬祝宏伟的灵魂。这些不懂世事的孩子,聒噪着介入政治,一边喧闹,一边“敬祝宏伟的灵魂”,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最终目的何在,但在特定的环境下,他们却让你不得不刮目相看。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们的成长,也让人揪心。因此,一开篇,诗人就告诫读者:“请重视这些孤儿”。

第二段仍然是描述“孤儿”们的形态,但加入了“我们”的判断。“不死的决心”很容易让人们想起那个耳熟能详的词汇“万岁”,或者“XXX万岁”。虽然“孤儿”们不谙世事,虽然我们看得出他们“怀病、残缺”,但这群“两眼生辉”、坚决如“赤卫队”的孩子,由于敬服并遵从“不死的决心”,无形中拥有了政治上的优势,所以令大人们担心和犹豫,思忖着要不要“必须一致加入这行列”。

事实上,孩子终归是孩子,在口号之外,他们仍然怀有儿童的天性,喜欢歌唱、喜欢大自然的风景。但正因为他们拥有前面所说的“政治正确性”,我们只能表情淡漠,看不出羞愧,不敢“挺身而出”,指出他们的歌声的“嗫嚅”和“营养不良”。至于拯救,更像是天方夜谭,不知“从何说起”了。大人们的心情是怜悯而矛盾的,他们知道,孩子们崇拜的“不死的决心”无法实现,虽然“并非是一个事实/但他们却强迫地梦到这些”。如此,只有无奈,任由苦水横流,呼声盈耳,“春风拍打树林”,眼见着“孤儿们更孤独”,而“我们更多毁容的激情”。

整首诗急促、矛盾,又充满忧虑。让人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救救孩子”的呼号。值得深思的是,一首充满“苦水”和“呼声”,并且怀疑“拯救”的力量的诗篇,却以“幸福”为题,里面的反讽可谓淋漓尽致。也许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在上下班的途中,或者闲暇时在街上行走,会遇到许多乞丐或流浪者,而其中又有大部分是儿童。他们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只,有的扯着你的衣角,有的用脏兮兮的手向你伸出一只碗,还有的并不观看过往的路人,只是专心地卖艺,比如耍杂技,用尖刀刺手腕,用牙齿咬住铁柱倒立,用一把破吉他伴奏唱歌。面对他们,听到“这嗫嚅的营养不良的歌声”,你会持有什么样的态度呢?你可以避开他们,但你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因为“这些尖锐的不长胡子的孤儿”也是人类的一员,如果他们得不到幸福,我们如何能够称得上幸福?

由此可见,柏桦在最尖锐的时候其实也最悲悯,只不过尖锐掩盖了悲悯而很少人注意到而已。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突如其来的“自由”让柏桦兴奋异常:“那一年春天非常短暂。哗啦啦,徐疾有力的风一下就吹开了夏天的第一天,吹过了最后一页我并不留恋的书页。真的放学了,真的无涯的自由来了。小孩子们收拾起书包,大孩子们在勾画长征的道路,我卸下‘枷锁’走出课堂、随便奔跑,老师能拿我们怎样。”(《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下同)

紧接着,柏桦详细地描述了10岁的他莫名其妙地成为红小兵而融进“生活”之中的过程:

一个黄昏,我在我家附近的上清寺(位于重庆市中区)玩耍,突然,街上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情景:急增的人群脚步匆匆,每一个人好像都在只争这个黄昏。

洪流,人群的洪流,我也随着这洪流莫名地兴奋起来。虽然我还不太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但10岁的我已隐约感到这宛如盛大节日的欢乐里有一种极端兴奋的气氛。

我被这个城市,这些人群所传染的兴奋搅得心猿意马。这不属于我的,与我真实的心无关的兴奋在黄昏的晚风中激荡,我不由自主地飞跑起来。

突然有人带头高吼:“冲市委啊!打倒某某!揪出某某!”人群开始向市委冲锋。

“这么多的敌人,暗藏的、现在的、历史的‘反革命’,但最大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本主义,还有反革命……”我正苦于连不起这黄昏的“新鲜”话语,一阵风过,我抬起头来,看见一位女红卫兵站在我的面前。她最多只有16岁,但我却觉得她比我大很多。她微笑着把一枚毛主席像章轻快而准确地别在我幼小的左胸上。

在那一瞬间,10岁的小男孩柏桦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人,仿佛国家的兴亡与自己密切相关。这种戴上了加速器的成长方式,牢牢铭刻在柏桦的记忆之碑上,令他难以忘怀,以至于33年后的1989年12月26日,他以诗歌的形式回顾了那个夏天自己的心理状况和社会景观:

成长啊,随风成长

仅仅三天,三天!

一颗心红了

祖国正临街吹响

吹啊,吹,早来的青春

吹绿爱情,也吹绿大地的思想

瞧,政治多么美

夏天穿上了军装

生活啊!欢乐啊!

那最后一枚像章

那自由与怀乡之歌

哦,不!那十岁的无瑕的天堂

“抢军帽”开始流行了,大批判开始了,人性变得更为疯狂。“在一群孩子的掩护下,我公然地在厕所抢走了一位正在大便的中年男人的绿色军帽,他欢乐的顶峰眼睁睁地被我夺走,而我却在欢乐的恍惚里戴着这顶空空如也的大军帽一连几天提心吊胆、神情慌张,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最胆大妄为的革命行动。行动之后,我陶醉于一个接一个的批判场面。我记住了红色和黑色,分清了坏人和好人,美与丑、左与右甚至香花与毒草。每一个孩子,当然也包括我,都在日以继夜地细查各种图案,其中一个惊呼:‘快看,这文具盒上的图案藏有反动口号。’而我却什么也没看出,非常失落,看来那时我还真的缺乏某种超现实的眼光。在另一个快乐的早晨,我看到一位长得白胖、没有胡子的邮局分件科科长被一群婀娜多姿的女郎用细细的竹条‘可爱地’抽打。一个皮肤雪白,痛哭流涕的美人用她急躁而温暖的手指去戳他多肉细嫩的前额,科长一边流泪一边承认自己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对不起革命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