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单元 乡愁不再狭隘(第6/6页)

一位穿着整齐、头脸光鲜,显然刚从理发院出来的男子行过,面容、表情、衣着、姿势都告诉我,他是随国民党来台的。120相机就在手上,等他一入镜,我就毫不犹疑地按下快门。圆形号志牌的影子映在人身上,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仿佛过去、现在、未来都与这神秘时空产生了某种关系。

这是一幅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的影像,但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拍到了一张难得的好照片。

台北金山南路,1990

以心映景

通常,在抓住一个千载难逢的瞬间后,我就会像一个溺水者,刚得救上岸,暂时不会想再下水了。换句话说,就是准备收相机、转移思绪。但这位男子从我的镜头前一闪而过,他的影子却留在了墙上,仿佛不愿离去。这岂不是比前一个画面更有意思?像是一个不知身份、性别、年龄的人正要走进时间隧道,是想回到过去,还是奔向未来?我毫不犹疑,赶紧上片,构图,按快门。

摄影生涯这么多年,我一向忠于事件的记录、时代的见证,不愿将个人的意识形态强加于对象。这样的摄影手法也许会被认为平淡无奇、不够创新,取材老是绕着平凡人间的小人物打转。可我自己从来没感觉到重复,生活当中的所有细节,随着年纪增长,时时都在对我展露新的意义。

时代脚步是那么快,社会变化是那么大,可我总是会在变貌之中看到不移的价值。有些东西会因时间而蒙尘,可是当你无意之间把它擦亮,它就会发出任何新事物没办法拥有的璀璨。因为它经过岁月浸润、世事打磨,随时准备着向有幸遇见他们的人,轻语生命的感悟。

当年,在工作时,我会仰仗轻便、准确、利落的135小相机。《正方形的乡愁》中所有照片,可说是工作之余的调剂,因为120相机机身大、操作较不方便,观看时自然而然会放慢动作、放松心情,快门也按得比较从容。

我的摄影从土地出发,生活起居却没离开过城市。四十年来,随着年岁渐长,我的创作与生活已愈来愈能同步,从前两者是平行的双轨,现在却能合二为一。年轻时,相机在跋山涉水、寻幽探古、行走远方时才用得着;如今,就在居家周围,我天天都可找到拍摄对象,因为更多时候我都在以心映景,而不是用眼观物了。

宜兰头城,1978

龟山岛的召唤

北宜公路的“九弯十八拐”一带,有几个景点可让故乡头城的田畴景致一目了然。不过,想拍张理想照片却不是那么容易,能见度与光线哪有可能随时配合我!

我总共就拍过这么一回,结果不甚满意,却一直找不到机会重拍,每次返乡经过,天公总是不作美。然而,随着土地的日渐开发,这帧照片却显得稀罕起来。大片田畴被挖成一洼洼鱼塭,镇上与郊外的农地上杂乱无章地盖起高楼。记忆中的家乡,只存在于影像中。

远方的龟山岛原是隶属头城镇的一个里,我的祖母和外祖母都是首批从大陆移民到岛上的七户人家的后代,都姓蓝。龟山岛正是我们阮家的故乡,而再往前溯源,福建漳州正是原乡。

龟山岛很小,面积三平方公里不到,海拔也才四百米,鼎盛时期,居民也不过百来户。1975年,岛上只剩三十户人家,而这些岛民不是阮家近亲,就是我们的远戚。那一年,岛民依惯例在农历六月十五妈祖诞辰举行一年一度的大拜拜,之后便陆续迁至对岸的大里港。1977年,龟山岛已无人定居,整个成了军事管制区,直到台湾当局提倡观光,才于2000年有条件开放,主打航海登岛的生态旅游。

我只在初中去过一次龟山岛,夜里总听到一种怪声音。拍了这张照片后,渐渐借它望乡,有时看着看着,就仿佛闻到了从岛上飘来的硫黄味,听到那圆滚滚的球状卵石,被海浪冲上来又卷下去,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乡愁不再狭隘

天蓝得出奇,能见度好得惊人。那年头台北空气污染严重,这种景象可是罕见。拍这张照片时风很大,我站在台北闹市区最高楼的阳台上,没有护栏,生怕被风吹落地。我的任务是拍中华商场,位置要高,身体要尽量站挺,同来的文字记者怕我被吹下去,蹲在地上死劲拉住我的衣服。

用135相机拍了几张杂志要用的商场店铺特写后,我便取出包包里的120相机,拍下这张宽景。如今,画面里的房屋,除了远处的圆山大饭店,其他的都被拆除、改建了。

自从高中毕业离开老家,台北便成了我的新故乡。有一度非常不喜欢这个城市,但为了工作又不得不栖身于此,总想着一旦经济能力允许,便要回归田园生活。事实上,我也曾在山间置过一栋房子,空气好、景观美。头三年,猴子、松鼠在后院跳来跳去,云雾一来,四处白茫茫的还真像仙境。再三年,居民愈来愈多,小动物不见了;每逢假日,邻居呼朋唤友、欢唱卡拉OK,吵得人受不了。此外,山上潮湿,房屋易于腐朽的窘态也渐渐明显。

我开始明白,任何事物都有好有坏,环境不能掌握,心境却可以。顺着城市节奏,调好生活节拍,依然能够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之后我又迁居数回,充分享受了每个小区的特色,深深感觉,人在哪里心在哪里,所站之处便是故乡。对我来说,乡愁已不再狭隘。

台北中华路,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