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单元 乡愁不再狭隘(第4/6页)

南竿最美好的回忆

妈祖又称天上圣母、天后娘娘,是台湾最普遍的民间信仰之一。传说宋朝福建湄洲有位孝女,名林默娘,自小有异能,能预知福祸,人称妈祖。三十岁不到,即因飞身入海拯救遭逢船险的父兄而往生。遗体随海漂流至闽江口附近的小岛,被渔民打捞上岸,葬于南竿海边。小岛因而被称为妈祖岛,后来改为马祖。

南竿是马祖列岛的首善之区,面积最大,也是连江县的行政、经济、交通以及军事中心。1949年后马祖地区被军方列管,提供驻军消费的商业、服务业成为此地居民的主要收入来源。记得我第一次造访时,就明显感觉南竿商业气息较浓。

相较起来,北竿一直像个乡村,南竿却早就具备了市镇规模,街上有许多小店面,专卖特产给休假、退役的回台阿兵哥。最有名的就是马祖老酒,除了直接喝,加点老姜、红糖,温热着喝又是另外一番风味。记得裁缝店与洗衣店也特别多,专门伺候不会缝衣、补扣或懒得洗衣服的阿兵哥。理发店当然也不少。

忘了这张照片是在南竿的哪个村拍的,但从墙面糊水泥、窗户装栏杆,可以知道这儿的居民经济条件较好,有防小偷的必要了。这位着传统服饰的老太太应该有七八十岁了,从屋里步出时拿着一双厚毛袜,一路摸索着挂在窗台上,似乎希望快点晾干了好换上。看动作极可能是眼盲,但她却知道我在、明白我想干吗。听到我的相机快门声,不但没生气,还挺起脊梁站好,微笑地让我拍下这张照片。这也成了我对南竿最美好的回忆。

马祖南竿,1979

十字路口的按摩师

那天傍晚,我跟着这位年轻盲者走了好一阵子。他的行走速度跟明眼人差不多,尽管周围车流繁忙,却一点没受惊扰,行动也无丝毫犹豫,可见是他熟悉的区域、常走的路线。

这是台北大稻埕的迪化街。此地从清末开埠以来,就是商机蓬勃、人文荟萃之地,各项服务业均活络,按摩也是其中之一。年轻人应该就是按摩师,正应邀去为顾客服务。

记得小时候在家乡,每天晚上入睡前,总会听到两种声音,一是开往台北的末班火车汽笛,另一个就是盲人按摩师的笛声。三孔短笛音色悠扬,回荡几次后,空荡荡的街头便会出现一个沙哑苍凉的叫喊声:“抓龙(按摩)喔——抓龙喔——有人要抓龙呒——”

早年,在台湾从事按摩业的均为视障者。当时没电话,他们就靠吹笛在大街小巷招揽生意,在人口较多的城市,每位师傅还有自己的独特曲调,以便熟客辨识。经济还不发达的时期,按摩这一行非常辛苦,有时在街上走个一整天也接不到半趟生意。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观光业兴起,按摩业者才开始与旅馆合作,到各房间为来自欧美及日本的游客服务。

我喜欢拍盲人,总感觉他们用“心”看到的东西,比我们用“眼”看到的多,而且更有深度。这位年轻人虽见不着我,却知道我在跟踪他,每隔一阵子就会出现想要闪躲的姿态。我赶紧离他远一点,在几公尺外的一个十字路口等着,观察他要往哪个方向走。他还真是厉害,竟然能分辨出是红灯,不慌不忙地立在路口。终于等到了拍摄的最好时机。我按下快门,不知他是否“看”到了我的敬意与祝福。

台北迪化街,1978

等野台戏开演的老妇

老妇的眼睛还好,但因手拿拐杖,很容易让人误会她是瞎子。她其实是在闭目养神,因为等野台戏开演,时间一久居然睡着了。老年人虽然来日不多,却仿佛有的是时间,什么事都不急,可以从早等到晚,就为了看一出戏。是特别喜爱的戏呢,还是任何一出戏?我对戏不感兴趣,对这老太太却特别注意。

这是个很穷的乡下,但她的衣服跟裤子都很新,料子也很好,显然是当地的好人家。右手腕的金镯子紧箍,看来是当年出嫁时,按年轻纤细的手臂打造的。左手腕的玉镯就比较松了,戴上时应该年岁已大,说不定还是儿女孝敬的。为丈夫、家庭、子孙辛苦付出一辈子,终于能过上悠闲日子了。

记得有一次在课堂上,我将参与评审的一组摄影比赛作品放映给学生看,主题是临终老人的处境。一位女同学竟说:“我好讨厌看到这种东西,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是多么不美好!”我听了心中一惊,因为这不只是老或少、美或丑的问题。“生老病死”是人生自然法则,就像“成住坏空”是物理定律,“生住异灭”是心思轮回。任何存在都必定要历经衰退、湮灭的过程,学艺术的人,若是一味追求肤浅的表象之美,又怎能创作出有智能、具生命力的作品?

拍这张照片时,我正值英姿焕发之年,如今已被称为老先生。但我依然有梦想,还在勤快地拍照、写文章,兴致勃勃地过日子。我觉得自己的心态从没老过,而且越活越乐观。人生是苦是福,端赖面对现实的态度,躲避只会导致痛苦,坦然接受才能化苦为甜、轻安自在。

我以前光会拍照,不懂这些道理,但现在终于明白了。毕竟是年纪大了。

台南,1978

台北福隆,1980

在福隆海水浴场留影

每次看到有人在风景区留影,我就会特别注意他们找的是哪些地方、选什么背景,心想,多年后,这些人光是凭风景标的,就能忆起那天的美好时光。一对新婚夫妻与几位年轻人相遇,彼此交谈甚欢,互相为对方拍照留念,而在他们身后的我也按下了快门,为此情此景存证。

福隆是台北县最南的乡镇,紧邻我的老家宜兰县头城镇,是我很小就一直想去的地方。四叔家最醒目的那面墙,就挂着他们全家到福隆游玩的照片。夏天在沙滩、在水里,所有人露出的那种欢畅的笑容,让我每次看到都羡慕得不得了,多么希望我们全家也能在福隆海水浴场留影!

头城也有海水浴场,可是父母严禁小孩靠近海,三令五申那是凶险之处,我们只有瞒着偷偷去。长大后才想透,我羡慕的其实不是到福隆戏水,而是能在开明的家庭环境里长大。

家族之中,就以四叔见识最广。他长得像克拉克·盖博,也留着跟这位大明星一模一样的油亮发型与小胡子,笑起来可迷人了!在镇公所当民政科科长的他,不但给四婶开了镇上的首家小百货行,也是头一个拥有自用照相机、摩托车的。他甚至还组织了一个小型爵士乐队,在那严禁聚众的年代,每周五晚上呼朋唤友地偷偷开舞会。我对西方文明的热望,火苗正是他点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