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第2/16页)

“今天是礼拜日!”

“给我说个歌谣,听见没有?说个歌谣。”

孩子不说,又强调了一遍礼拜日,语气神态都极虔诚,生怕这不是礼拜日。阴蒙蒙的天,湿润的空气中有煤烟味,萌动着淡淡的绿色。

男人又把地图册翻过两遍了,毫无结果。他站在屋子中央反复回忆着女人在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绝没有记错:是太平桥。背后的玻璃窗越来越亮,地上有了他模糊的影子。四壁间回旋着一连串空幻的噼啪声,是他把手指关节扳得响。

淡淡的绿色之中,有斑斑块块忧郁的鹅黄;当他离开家的时候,连翘花正在开放。那时节细雨霏霏,行人寥寥。什么时候杨树备下了新鲜的枝条,现在弯曲着描在天上,挂一串串杨花,飘飘摇摇如雨中的铃铛。单薄的连翘花,想必有一点儿苦味。在冬天里,在以往的日子,譬如寂寞的黄昏,譬如夜里北风刮得门窗突突作响,那时你干什么呢?它们却已经准备好了有一天和你相见,在礼拜日的早晨,在路上。

两个人第三次见面是偶然碰上的,在夜行火车里。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回来,回相同的地方去。火车在夜里经过许多大站小站,一些人下去,又一些人上来。夜很长,路也很长。人都稀里糊涂地睡,用大衣把自己蒙起来,也是因为冷,也是因为人睡着了样子都挺俗气,像傻瓜,像可怜虫。等到车厢里的灯光刷地灭了,窗外现出远山和田野上的雾。人们推开大衣,找白天的感觉,尽快使自己懂得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两个人醒了的时候互相发现了对方,原来一直面对面坐着,原来夜里还都听见过对方的梦呓。

“怎么会是您?”几乎同时说。

又几乎同时问:“到哪儿去?”

回家。都是回家。大概就是在这时候,女人说起过她就住在太平桥,说得漫不经意,眼神恍惚还像在梦里。随后两个人又说起他们的朋友。

“这一宿睡得好吗?”男人问。

“那天,您刚走,”女人说,忽然瑟缩着望了望窗外。那儿,一团团淡紫色的阳光正在雾气中洇开。

男人不由得也朝女人望过的地方望去。

“那天您刚离开,他们俩就出来了。”女人说,回过头来,“哦,我睡得挺好,做了一宿梦。”她见男人望得那么专注,倒不知外头究竟有什么了。

“没什么。野外的早晨快给忘光了。”他也回过头来,望着她,仍同望着那片雾。“那天,我是怕我碰上那种场面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您聪明。”

“我怕那种时候有别人在场,是不是好。”

“您干吗不也提醒我一下?”女人说。

“到底好不好我吃不准。谁也不知道谁是怎么回事。照我想天奇顶多一个人听听音乐喝几天闷酒,可他失踪了。”

“失踪了?您说什么,天奇失踪了?!”

“您还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那天之后我见过他一回,后来就不知他到哪儿去了。”

“怎么会呢?”女人说,“别人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有好久了。就好像忽然间没了。”

车厢里还很安静,有嘁嘁喳喳的低语声和火车的行驶声混合在一起。某一处行李架上吊着一只玩具帆船,和窗外的雾气一个颜色一样朦胧。

“晓堃说,其实他们俩有一年多谁也不跟谁说话了。”

“她是怎么说的?为什么?”男人问。

“是天奇先有什么话都不跟她说的,她怎么知道为什么?”

“是吗?她这么说。”男人无可奈何地笑笑。

“他怎么说?天奇这家伙是怎么说?”

“这么问,咱们俩也快打起来了。”男人笑笑,这一回笑得挺宽厚,又说:“咱们俩要是吵起来,最后也是弄不清是谁先吵的。”

女人笑起来,突然停住又突然大声笑起来,终于醒了,又漂亮又有生气。在她背后不远的地方,那只玩具帆船有节奏地荡,像一只钟摆。

然后她觉得自己太放纵了。

“晓堃告诉我,”她说,“天快黑的时候屋里还没有点灯,她常趁天奇不注意半天半天地偷着看他,不是在看,是在读,读不懂他。”

“天奇也一样,真想把她读懂。”

“可她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读懂。”

“天奇也是一样。”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田野村庄和太阳都在亮起来。

“刚才您说什么?做了一宿梦,您?”

“我要么整宿整宿失眠,要么睡着了就整宿整宿做梦。”

男人眼睛一亮:“怎么您也这样?”仿佛他一直期待的就是这个,却又不期而至。

“您也是吗?”

“嗬,简直!”

“是——吗!”女人含笑甩一下头发。

“我平生最遗憾的一件事,不,是之一,最遗憾的事之一就是所有我做的那些千载难逢的好梦全都记不住。”他想了一下,看见女人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吹个牛吧,要能记住哪怕十分之一,我的小说就会写得比现在强一百倍。”

女人笑得又倾心又着迷:“我的梦倒是全都能记住,您先听我说,可我一点儿都不懂我怎么会做那样的梦,稀奇古怪简直不着边际。”

“说一个行吗?”

“譬如,我梦见自己长了条尾巴,上面全是鱼鳞。”

“还有呢?”

“我浑身湿淋淋的冷得发抖,到处不见一个人。”

“嗯。然后呢?”

“记不清了。好像是……不行,实在是忘了。”

男人把一支烟捏来捏去,想这个梦,把烟放在鼻子下闻,把烟捏软了从中抽出烟梗。这期间女人做着自己的事,但注意力都在他那儿。

“这样不行。”男人说。

女人立刻停下手里的事。

“光说这么一点儿不行。”他把那支烟点着,透过烟雾看了她一会儿,“有一种释梦的方法,您知道吗?”

女人坐在太阳里。还有她背后那只帆船,也被太阳染成金黄,安安静静,飘飘荡荡。

有个养鸟的老人坐在一块大树根上。树早不知道被运到哪儿去了,说不定已经被做成了什么。鸟笼子挂在离他一箭之遥的几棵小树上,这样他觉得跟他那些鸟更近了,每一只的叫声都意味着什么就更清楚了。

女人对年仅十四岁的女儿说:“那么你觉得什么有意思呢?”她把“有”字说得又长又重。

女儿背对母亲站在阳台上,不停地踢脚下的水泥栏杆。

“我想,”母亲又说,“总还有些事是有意思的。总会有些事你觉得有意思吧?”

女儿仍不回答,低头瞧瞧自己的鞋尖儿,不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