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第3/16页)

“譬如,你喜欢什么,爱好什么。再譬如说,你想没想过将来要干什么呢?”

女儿做了个不耐烦的表示,又开始踢栏杆。

“哪能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呢?你刚这么小,你才十四岁……”

女儿转身走进屋里去,经过厨房时把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然后是砰的一声门响。

夜晚漫长得失去节奏。楼下,松墙围起来的空地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雪人。屋子里静悄悄的,自来水管不时轰隆轰隆响一阵。听不见女儿在干吗,女儿仿佛不在家。女人站在阳台上,站到月亮升高了,她使劲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雪人正在消融。

过厅里的水仙花悄悄开放。六片白色的小花瓣,不引人注目。

她推开女儿的房门。一束橘黄色的灯光里,女儿懒洋洋地倒在床上看小说,四周都暗。桌上摊开一大堆作业。“你怎么才回来?”女儿问她,没有抬头。一瞬间,她也觉得自己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风尘仆仆。

她定了定神:“我记得从你一懂事我就跟你说,而且一直是这么说,我们首先是朋友,其次才是母女。”

女儿放下小说坐起来,开始踢桌子腿,很抱歉地对着母亲打了个哈欠,低下头,不停地踢着桌子腿。

“无论你想什么,”母亲说,“你都可以跟我说。”

“不管是什么,你都可以说。”母亲说。

“怎么想都没关系。我们首先是朋友。以前你不是有什么都跟我说吗?”

“我没想什么。我就是觉得没意思。”

“什么?什么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像我这样呢?像妈妈这样每天都能治好很多人的病,救活很多人呢?有意思吗?”

女儿摇摇头。

“也没意思?”

“不是,我是说我也不知道。”女儿又是那么抱歉地看着母亲。这时候只要母亲多露出一点儿伤心的样子,女儿就会改口,但那就更不是真的。

水仙花的幽香一阵阵流进屋里,若有若无。

男人说:“您总算还记住了您长过一条尾巴,可我,所有的梦都记不住。”

“您别笑。”他又说,“为了回忆起那些梦,您不知道我白白浪费了多少个白天。”

“想起来多少?”她问,兴趣很浓的样子。

“总在快要想起来的时候,忽一下又全没了。”

“既然您说的那种释梦的方法,可以把忘记的事引导出来,您干吗不自己试试?”

“自己跟自己?”

“那怎么不行?行吗?”女人的目光里抱着相反的期望。

“就是说,自己想跟自己说什么就说什么,是吗?好主意。自己跟自己胡说八道一通,同时自己听自己胡说八道一通,然后一本正经地去吃喝拉撒睡,井井有条。您这主意好。这一下就太平无事了。您信不信?要能这样,世界上就保险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他每说一句,她就笑得更厉害一点儿。

“也许您行。”男人又说,“,这么坐着可真他妈冷。”

天空光秃秃的,展开在树梢上。树枝细密如烟,鸟儿寥寥落落地叫。

“天奇还没有回来?”

“无影无踪。”

不知在什么地方,或许有一个年轻的樵夫,远远的有清脆的劈裂声传来。细听,又像没有。

“其实这方法本身倒是挺不错,不必非释什么梦不可。”女人说,然后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震动了,变得生气勃勃:“要真能那样可真不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都行。”

“自己跟自己?”

“当然不是。互相,人和人互相,想说什么说什么。”

“说什么?”

“就按您说的那个释梦的方法,百分之百怎么想就怎么说。”女人惊愕地看着男人,仿佛想了一下遥远的往事。“啊?您说是不是?是不是挺棒的?”

“是挺不错,倒是挺不错的。”男人故作镇静。他讨厌故作镇静,在这个意义上他羡慕女人。

“真太棒了。”女人说,“嘿!其实我觉得那真太棒了!”

“不过你也许没明白,我说的百分之百是什么意思。”男人站起来使劲跺脚,“哎哟,咱们遛遛吧,脚都冻麻了。”

方砖小路,干冷、空净。老麻雀瑟缩着时起时落,熬着冬天。轻轻的劈裂声,很远。

“我当然明白。真的,我确实觉得那太够意思了。我明白你说的百分之百。”

“连自己挺糟糕的念头也能说。”

“就是就是,连那些丑恶的想法也可以说。”

“连那些有失尊严的事。”男人说。

“甚至一闪念的罪恶心理。可惜我一会儿还有事。”她捏着手表算了一下,又抬起来。“嗬,那可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百分之百的。”

“甚至胡说八道都行。”

“对对对,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都行,只要想。”

“其实人需要有这样的时候。”

“需要这样的机会。”“太需要了。”“真是,是。”“老那么戒备森严的……”“老那么仪表端庄的受不了。”“就是,太受不了。”“等于自找苦吃而且……”“其实没必要。”“而且,对了,根本没必要。”“况且活得就够不容易的了。”“还得提心吊胆小心谨慎,他妈的要是那样还不如……”“不行,我的时间快到了。”“我是说,要是那样还不如谁也不认识谁。”“对了,那样倒还好受,说不定。”“要不就什么都可以说,不必在乎。”“什么都行,完全随便,再说……”“谁也不用担心说得不合适。”“再说人和人太需要这样了。”“太需要了。”“其实非常需要。”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挺棒的。”

“是挺棒的。”

“其实是挺棒的。”

“甚至包括心里一些阴暗的东西,都可以说。”“都可以。”“连他妈的一些绝对算不上高尚的想法。”“都可以,全都可以。”“连一些他妈的……嚄,我今天脏话真多。”“这挺好,真的,骂得又真诚又坦率。”“是吗?”“当然,人有时候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毫无顾忌。”“谁也不怕谁看不起,因为谁也不会看不起谁。”“!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正要这么说呢。”“一套一套的礼貌让人发晕。”“没错儿没错儿,晕过去,而且不是心理的简直是生理的。”“生理的,直接恶心你的肠胃。”“唉,我真得走了,下午还得上班,还有一个手术得做。”

黑色的树干成群地默立,徒然高举着密匝匝的枝条。老麻雀出没其间。还有冻硬的土路,在林间蜿蜒,挂一层往日的苔藓。果真有一位樵夫的话,必是一位年轻的樵夫,清脆的劈裂声响在苍白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