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第4/16页)

“天奇会上哪儿去呢?”她问。

“不知道。”

“没再问问别人?”

“没人知道,”男人说,“谁也不知道。就像写小说。”

“像写小说?”

“上帝把一个东西藏起来了,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儿找。”

“找什么?”

“问得真妙。问题就是,不知道上帝把什么给藏起来了。谁也不知道。”

或者是一位号手。果真是一位号手的话,肯定是位年幼的号手,手艺极不精到,躲在哪一片灌木丛里不知疲倦地吹着,把清脆的劈裂声吹给空旷的冬天。

在冬天的末尾,鹿成群结队北上,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在北极圈附近,它们要涉过冰河赶往夏栖地。太阳的角度变了一下,它们感觉到了。冰河已经解冻,巨大的透明的冰块在蓝色的激流中漂浮旋转、翻滚、撞击,野性的呼喊震撼着冻土,沿着荒莽的地平线一直推广到远方的黑色的针叶林,在那儿激起回声。鹿群惊呆了。继而嘶鸣。听不见。全是浪声,浮冰的碰撞声和爆裂声。

十四岁的女孩子,心怦怦跳,为那些可爱的鹿担心。“不能等冰化完了吗?”她心里说。

不能等了。鹿群镇定下来,一头接一头跳入冰河,在河那边,有整整一个夏天的好梦。它们游泳的姿态健美而善良,又心焦又认命。巨浪和浮冰不怜悯任何一点点疏忽,连偶然的意外也不饶过。

过道的门响,妈妈回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在这条河上,都有些美丽的尸体漂散在白冰碧浪之间。有些已经年老,有些正年轻,有些尚在童年。美丽的河上,自古以来就渴望这些美丽的灵魂……

妈妈回来了,再说也不想再看,她关上电视机。

“今天是礼拜日,想看就看吧。”妈妈在厨房里说。

女孩子已经走到街上。

她在街上整整逛了一个下午:吃了十二根冰棍;踢遍了路边所有的邮筒;替一个老太太买上了电影票,老太太挤不到人堆里去够不着售票窗口;买了一份报纸看,看完忘记丢在了哪儿;然后在马路牙子上走,至少走了有两站地才掉下来;最后来到一片空场上看别人驯鸟,那鸟叫蜡嘴雀,飞起来可以一连叼住主人抛上半空的三颗骨头球,她跟在人家屁股后头问人家那鸟要多少钱才卖,人家顾不上理她,因为她年纪太小。驯鸟的人走了,围观的人群也都散了,她还在空场上坐着不想回家。

这时候,那个老人向她走来。老人把鸟笼子挂在远处的几棵小树上,走来找他那块大树根,看见这小姑娘正坐在上面。

细雨无声,且无边际。男人一路走一路打听,问了多少人都说不知道太平桥在哪儿。“太平桥?不知道。”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摇摇头走开。

灰色的天底下几条灰色的小街。他站在街口,还没拿定主意怎么走,已经听见路面上响起一个人孤独的脚步声,才知道是自己的。细雨无声,无边无际。

河水流过城市的时候变得污浊,解冻的一刻尤为丑陋。但春天的太阳在哪儿都是一样,暖和而又缥缈。

“你那些梦,怎么样,想起一点儿来没有?”

“没有。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记性坏透了。我甚至有这样的时候,到很远的地方去找一个人,东打听西打听,等到了地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为什么要来了,只好又回去。”

女人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着那条河。

“写起小说来也常这样。兴致勃勃地写,兴致勃勃兴致勃勃,忽然间,假如意识真像一条河流的话,这时候准是遇到一片沙漠,全被吸干了,既想不起为什么兴致勃勃,也想不起为什么不兴致勃勃。想一个下午也想不起来。”

“可还写。”女人说,带着同情。

“可还写。”男人说得漠然,“像是上了贼船。”

正在消融的冰雪像一团团陈年的棉絮,在河上缓缓浮游。清新而凛冽的空气中,或者是太阳里,一缕风琴声重复着一首儿童的歌。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男人正要说什么,被女人打断了。“唉——都这样,”女人说。

“什么都这样?”他问。

“都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还干。”

“好像是,为了,晚上,”他一步一步推想着说,“睡觉的时候,睡觉的时候你得能觉得,觉得自己还是干了点儿什么的。就是这么回事。”

“干了点儿什么呢?”

男人点上一支烟。风琴声无比宁静。这附近应当有一所小学校。应当有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女教师,在练琴。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男人要说什么又被女人打断了。“那天我们抢救一个病人,”女人说,“在抢救之前我们就知道,即使救活了他也肯定是个白痴了,甚至又傻又瘫。”

“活了?”

“活了。”

“怎么样?”

“跟我们抢救之前知道的一样。”

“混蛋你们。”

“可在医学上,这是个出色的抢救。”

“说不定正有人把他写成论文呢吧?”他说。

“这样将来的抢救才可能更好,不傻也不瘫。”

男人抽着烟不说话。

女人说:“你不能不说,这是个站得住的理由。”

她又说:“只要你不再往下想。只要你不再想那个被救活了的人。只要你不想,一个人,即便不瘫不傻又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对我们上次说的事感兴趣?”男人终于说,说得很快很突然。

“什么?哦,当然。”

“我想你没准儿已经觉得没劲了吧?”

“没有。”

“可是看样子你兴趣不大似的。”

“没有没有,我还怕你觉得没劲了呢。”

“你还觉得那样很棒吗?”

“没有。哦,不不,很棒,还觉得很棒,我是说我没有兴趣不大似的。”

“你好像在想别的。”

“噢,我在听这琴呢。”她说,声音很轻,伸起一个指头指一下,阳光里的琴声仿佛都集中到她这个指头上。

无缘无故地相信那是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女教师,在练琴。礼拜日,孩子们都回家了,她独自走进教室,在这之前她梳洗过了,现在坐在琴前,按动琴键,满室阳光,一排排小桌椅如同所有的男孩子和女孩子……

“其实不对,我知道了!”她霍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不是得能够觉得自己还是干了点儿什么的,不是,不是这么回事。”

“嗯?说呀!”

她又想了一下。“是得能够觉得,自己是还干了点儿什么的人。差一个字懂吗?”

半晌,男人张着嘴,让烟自己一点点冒出来。两个人一块儿看着那烟一点点冒出来,飘散。然后男人说:“懂。只差一个字,可意思差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