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哲学家与现实政治[1]

在过去的几天里面,各位精彩的发言让我受益良多。印象最深刻的是最后半天的那个座谈会,每个学者都暂时放下学术的面具,袒露自己为学为人的心声。其中两个关键词“焦虑感”和“无力感”尤其引发共鸣。借用慈继伟老师的说法,因为焦虑所以无力,因为无力因此就越发地焦虑。

焦虑感和无力感的成因有很多,对于一些学者来说,自己的理论不能真正有效地“解释”中国经验,所以会有“智识”上的焦虑无力;而另一些人则会因为“理论建构”无法真正有效地“介入”现实政治的进程,所以会有“实践”上的焦虑无力;当然,也有学者因为生存论层面的意义缺失所导致的“价值”上的焦虑无力,我猜想这也是最贴身的那种焦虑无力。某种意义上,个人始终是行走在信心的荒凉地带,读书写字思考会在很大程度上平复它,但终究无能彻底解决它。

我今天想讨论的话题是政治哲学家与现实政治的关系,我希望能够尽可能客观且平和地去探讨它。

卢梭在《社会契约论》开宗明义:“人们或许要问,我是不是一位君主或一位立法者,所以要来论述政治呢?我回答说,不是;而且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论述政治。假如我是个君主或者立法者,我就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来空谈应该做什么事了;我会去做那些事情或者保持沉默。”

卢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政治哲学家们”之所以“论述”政治,正是因为他们手中没有权力,所以才会借论述去间接地触发行动。后来萧伯纳说了一句非常精辟的话:能者做事,不能者教育!

如果教育(或者言说)是作为“不能者”的政治哲学家的必然处境,那么接下来的问题自然就是,政治哲学应当对谁言说?言说什么?以及什么样的言说才有可能真正触发行动?在下面的论述中我只能将一些问题呈现出来,但无法给出确定且信心满满的答案。

第一个问题,政治哲学的言说对象。在2008年秋季的第一堂课上,我曾经向学生提出过这个问题。令人惊讶的是,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对这个问题表现出极其强烈的兴趣,答案五花八门,总结一下大约有以下五种选择:1.外国人,2.专家学者,3.自己,4.执政者,5.普罗大众。

粗看起来上述这五个选择彼此毫不相干,但仔细想来却发现其中意味深长,各自隐含了对于政治哲学乃至哲学本性的不同理解。第一个答案“外国人”貌似最不相干也最不靠谱,尽管也许隐含着“与国际接轨”的学术沟通和评价问题,但毕竟在国力强盛、民族自信心日趋高涨的今天,任何让人联想到西方霸权主义和东方殖民主义的行为都极易成为攻击的靶子,我们还是暂时放过这个备选项。第二个言说对象是专家学者。在学术日趋专业化的今天,如果想在学术圈里面立足,这似乎是哲学家们主要的言说对象。第三个言说对象是“自己”,某种意义上我认为这是哲学反思的本质功能,恰如德尔斐神庙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如果我们回到古希腊对于政治哲学的最原初理解,最根本的考虑就是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在《理想国》中说到的: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这是一个真正重要的问题!就此而言,说给自己听非常之重要。但是今天我不想重点谈这个问题,我想说的是后面两个选项:说给普罗大众听,或者说给执政者听。

传统的政治哲学家,无论中外,大多都是面向执政者写作的,原因很简单,执政者是“权力的来源”。相比之下,我们今天据说是一个民主的时代,民主的核心定义就是权力来自于人民。我前两天看了一部片子叫做《夜车》,相当沉闷,不过其中有一个桥段很有趣,一群执行死刑的法警带着犯人去乡村的刑场,半路被村民截下来,因为村民相信法场的不洁会影响他们的风水。法警以国家的名义和村长交涉,村长回答他,我是村民选出来的,你说我应该听你的呢还是听村民的呢?这是一个切中肯綮的回答。作为一个“民选”村长,究竟应该听从群众的声音还是国家的命令?类似的,对于今天的政治哲学家来说,言说的对象到底是普罗大众抑或执政者,在今天的中国语境下同样是一个问题。显然,不同立场的人会选择不同的答案。我猜想自由主义者在今天之所以相对边缘化,其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也许“误判”了现实,权力的源泉还不是人民。而新左派、新保守主义者一直坚定地面向执政者,也正是因为他们相信——借用德鲁里对施特劳斯学派的分析——“知识分子可以在政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让他们直接去统治是不明智的,因为大众倾向于不信任他们;但是他们一定不能放过在权势者的耳边低声细语的机会”。

钱永祥先生在一篇评论汪晖的文章中指出,上世纪90年代末大陆知识界的自由主义—新左派论战,其分歧多部分来自于对现实现象的理解与判断,其次一部分来自关于政治原则的理解与诠释,真正原则上的差异所占分量相对是轻微的。这是一个相当精到的观察,事实上,政治哲学家究竟是选择对大众说话还是对执政者说话,其中既涉及经验性的观察,又涉及理想性的目标,而这些问题又与我今天想谈的第二个问题“政治哲学的言说内容”相关。

概括而言,政治哲学的言说内容包括三个层面:经验性的描述,理想性的目标,以及可操作的路径。所谓经验性的描述,是要回答这样几个问题:“我们现在究竟在哪里?”“我们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现实的历史进程之中?”毫无疑问,新左派、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一样的。如果有人认为今天中国最紧迫的问题是贫富差距以及没有赋予每一个自由平等的个体以尊严,那么他很可能接受罗尔斯的观点“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美德”;如果有人认为今天中国最严重的问题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败坏,那么他的立场自然会比较接近于保守主义;如果有人认为民主是一个已经实现的现实,那么他很可能选择对人民说话;如果有人认为现在和未来都是一个权贵与寡头的社会,那么他一定会尝试在“权势者的耳边低声细语”。不过必须承认,经验判断的分歧尽管可以诉诸社会科学的研究成果解决,但是归根结底,这些分歧还牵涉到每一个人的道德直觉以及每一个人的道德理想,而这也正是道德分歧和政治分歧的根本所在。

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赵汀阳最近完成一本书,书名很好玩,叫做《坏世界研究》。政治哲学显然不仅是要去研究坏世界,更重要的是要去思考如何在这个坏世界的基础上建立一个好世界,或者不那么坏的世界。因为,我们孜孜以求的不是“一个人事实上是如何生活的?”,而是“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换言之,我们希望过一种正确的或者美好的生活,而这是属于“规范性研究”或者“理想性研究”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