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碟流星(第2/4页)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联合副刊

温暖的空旷

暂时褪下肉身这件旧大衣,甚至把名字像纽扣一样咬下来,赏给陌生的小路去嚼。

你的灵魂松软起来,且带着清新的香气,优游于深秋的树林里。那忽隐忽现的午后阳光做你的眼睛,虬展的黑骨树干做你的手脚,你还有掉不完的叶子,替你说话;在枝桠间跳荡的小松鼠,正在你的胸口谈轰轰烈烈的恋爱。

闭目中,你感悟自己是秋林的一部分,如同无语的它们是你最尊贵的一部分。连那座布满青苔与红叶的大磐石,也似你的心跳动着,散出温热。一切无言,却感受彼此正在亲密地安慰着。

你想起年少时,固执地夺取单一的绚烂与欢乐,抗拒枯萎与悲苦,不禁感到羞赧——真像浅塘在暴风雨面前痛哭啊!人生应如秋林所呈现的,不管各自在岁月中承受何等大荣大枯,一切都在平静中互相呼应,成全,共同完成深邃的优美。树的枯荣装点了磐石,苔痕衬托浮光,因容纳而成就丽景。当心胸无限空旷,悲与欢、荣或枯的情事,都像顽皮的松鼠偶然抛来的小果粒,你咽下后,微笑一如老僧。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联合副刊

更遥远

向往一种停泊,每当胸膛被海上风暴击痛,或宿醉次晨在异国的小旅馆醒来时,总有一种细微的声音在耳内盘旋,如一只饮泣的蜜蜂:回航吧,海夜上只剩你与月光。

你在异国的街道上游荡,也会忽然看到家乡的街树,灰仆仆的老叶正对你闪着神秘的绿光。

在家乡的小酒馆里,你们曾经痛饮醇酒,擒着酒杯在欢腾的乐鼓声中与陌生女郎狂舞,敬不回家的水手!这句浪漫豪语像凶猛的食人鲸在你们的胸中搜巡。如今,回家的人愈来愈多,黄昏六点,准时叉食餐盘上的蘑菇煎鱼,啜饮葡萄酒,并赞美厨艺。

“我曾经说过那话吗?”已改行的昔日同伴维修你的船,质疑着,并开始叙述陆地上的热门消息。你看到夏日蔚蓝天空浸泡在水中,起了一层虚幻的锈色,港口楼宇、街灯及匆促的行人,倒影在锈色里如混浊的浮油,让你喘不过气,你开始明白,人有两种,一种适合豢养,另一种适合放牧。

你终于还是眷恋海夜的青色月光。黑暗驯服地蹲在甲板上,如受你宠爱的大黑猫。你甚至以浪漫的心情回忆海上风暴撞击胸膛时的踏实感,如一头孤独的猛兽纵横于更孤独的战场。

敬孤独的水手,敬无边无际做为你的回音的海浪。你高高地举起酒杯:敬,更遥远的地方!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联合副刊

瞬间诱惑

吮吸季节与沃土之丰乳,成就一树娇艳的果子。不修边幅的枯草堆,在十月的某一日喘着野息,仿佛一种慵懒的诱惑,所有懂事的果子,心甘情愿坠落。

在人的心中,冷,寻找更清寂的冷;热,被更烫舌的热吸引。有时,难免出现火焰与冰崖的对抗。

野地的果树似乎比人更善于融合冰冷与火热。不同属性的四季访客,或带来炎夏飙风,或降下冬季酷雪,而做为一棵果树,当它欢愉接纳时,冷雪或热风同等丰盈了它,深情地吻了它。

欣赏散落在草丛上的红果,不免赞叹每一粒果子将大自然的魄力散发得那么酣畅,冷与热被糅入每一寸肌肤,完整地呈现诱人的妩媚。

十月里的某一天,果与草遇合。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联合副刊

青色的光

总是向往一处可以憩息的地方,好让你卸下肩头的重担,有人叫着你的名字,像百年榕树永远认得飘零的叶子。

啊,家的感觉或许很简单,不管飘荡多少年,衣衫如何褴褛,老宅旁边榕荫下,有一块石墩让你小坐,下弈的老人数算将士兵马,还不忘告诉你,这儿有冰镇的麦茶。

没有人攻讦你的过往,古井流水依然清澈,你可以洗愈炎凉江湖烙在身上的伤疤,你无需在恶意的诋毁中像奔逃的小鹿,亦不必沉溺于浮名如迷途的羔羊,你只是一个愿意关爱他人也被呵护着的人,你是春雀的同伴,流云的知己。

月光照耀青窗,窗里窗外皆有青色的光。不管远方如何声讨你是背信的人,月光下总有一扇青窗,坚持说你是唯一被等待的人。

一九九二年八月.联合副刊

双钱

诺言就像嵌在红砖墙上的石雕小窗,大白天人来人往与它无关,入了夜,偶有野猫渴饮月光,也无法在它身上跳梁。

从外面看,看不清窗内的风景,像是无用的装饰,却又比砖砌的墙花了更多工夫;说是两朵双钱结,看着看着,心坎上又冒出一枚,连着外圆框一起算,少说六枚了。唉,诺言就是这样,自顾自地开花结果,也不管春天的行情到了冬天可能下跌。

窗内的人躺在榻上,听远处夜风趴在原野上骚动的声音,还逼出一声蛙;看十五的明月穿窗而来,筛下一床的碎银,不眠的人抬头望着双钱结,重重叠叠,好多钱。

如果诺言像石雕的双钱窗,横竖都要成双,只是许诺的人才留下四钱,如今利息多过本金。

一九九二年八月.联合副刊

爱,定居的小城——代某人向长发阿娃求婚春日小雨,把天空的宝蓝色染在你的布衬衫。长发阿娃,去咖啡馆赴约的路上我买了一朵绯色玫瑰,当一个女人赠你爱情信物,表示她已准备做爱神的说客。所以,你要小城,我替你幻想。别捂着耳朵对我说不,我不惜粗暴地掰开你的手指替那人对你吼叫“爱”字!

在你们的小城,时间是个懒散的马车夫,随恋人要求将春夜拉长,酷日腰斩。城里的居民喜欢把爱情当作宠物,每日三餐,还允许它像黄莺鸟一样睡在床上。唯一的陋习是,街角那名金匠的生意非常好,恋爱中的女人喜欢打一个小金盒,收集情人的钮扣。而打算分手的,以香槟代替哭泣,邀请昵友狂欢,度过最后一夜。在你们的小城,哭泣被法律禁止,违法者处以极刑。长发阿娃,你别担心争吵与殴架,小城的居民都知道,嘴唇是用来亲吻不是泼骂。你将会发现犯错者自动处罚,站在红瓦屋顶上,敞开胸膛,对着星空高喊:“鞭笞我吧,月光!”你更会发现,子夜之后,有人怜惜以舌头舔着伤痕累累的胸膛,还低声问着“痛不”?

所以,我要为你采集野玫瑰,趁露深之夜溜进窗口,扯下花瓣铺满你们的新婚床。长发阿娃,你从此不需要搽第五号香奈儿或Opium,你们一生都香,爱情是戒不掉的鸦片。

阿娃,别对我流下眼泪,有个人跟一座小城等着你,那儿的人都知道,最动人的眼泪应该留到新婚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