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碟流星(第4/4页)

西施

我以为美的是东方未明之时,我粗服蓬首的寤寐心情,或是于以采蘩,于涧之中的那一种肃敬,而人们却说美的是我!造化天壤的风采,怎可让我一人占尽?我宁可躲开荧荧的流眸,去赴激扬之水的约,白石皓皓若然有情,我牵裳涉水,湿的不是素衣是我暗暗孤寂的心。远处村烟那儿,有人惊呼河岸有着沉鱼,我不管,趁着大化涛浪尚未流逝,我只想浣净心中的那一疋纱。

句践

禹之苗裔,少康之庶子,从会稽开始,纹身断发披辟草莱,那越王句践要争的可不是战国诸雄中的一席地。

以战止战虽是逆德之事,但谁不是踊跃用兵?自从余兵五千人惨败于会稽之役,大夫种不就料定了,夫差何福?越王何祸?那勾践兵折马损之下,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国耻更甚胆苦。当句践第二次问:“范蠡,可以攻吴了吗?”蠡曰:“可矣。”遂败吴。

所有的英雄故事应当结束于句践葬夫差之时。然而,就在周王赐句践胙,命为伯,诸侯毕贺的当儿,大夫种收到一信:“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范蠡已去,那时霸王宴尚未结束。

赵氏孤儿

合该有“下宫之难”,赵族尽灭,而天命自在清明,冥冥中已于赵氏妻之深腹处,遗下一子,犹如遗下一线天机。当强敌入宫搜夺,为娘的抱儿隐匿他处,只敢心头叮咛:“儿啊!你若哭,咱们赵氏宗族就要灭了,你若不哭,赵家的香火才续得成……”那赵氏孤儿虽在襁褓,已然洞悉天意,千秋万世的霸业原来奠基于一介孤婴的忍气吞声。

赵飞燕

想不到一名女子的传世英名就是一个“瘦”字!那汉成帝微服出巡之时,笙歌吹断水云间的莺语,袖舞不乱阶上尘的莲步,怎么青史都不载?兀自让它成云成尘,成为后人闲来寻趣的轶事!而许后既废,飞燕不就是众人艳羡的高栖凤凰,一笼袖,便是皇恩国宠十余年,世间的荣华这女子都占遍了。然而,当平帝一声令下废为庶人,飞燕临楼飞坠而死的一霎,她必然悔恨自己的一世都毁于一个好轻名。

貂蝉

一曲清商也就罢了,偏偏男人的世界总有那么多角、徵、羽的心情!在酣歌之际、于舞乱笄断之后,貂蝉要的只是醉赏的流眸、富厚的礼遇,或者一件布衣钗裙的嫁裳。却是多么难移的舞步,一个旋身已陷在吕布与董卓权欲的漩涡,虽然只是床笫,而史笔已饱蘸酣墨,要为这难分难解的战场写下小小兴亡。

二乔

若要叫夫婿觅封侯,就不要趁着春日凝妆上高楼;年年柳轻如燕,美的是斜阳,老的是红颜。所谓江山如画,骗得多少毫杰灰飞烟灭?孙策无谋,公瑾裂了羽扇纶巾,剩只剩二乔,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罢!千里斜阳已暮,铜雀台的春又深了几尺,倒不如姊妹俩携手共度。您瞧,那柳梢儿燕子也似地!燕子,是捉不住的锁。

达摩

那年正好第九年,嵩山少林寺的云竹翳成向晚天色,暮影摇曳在青苔石径上。慧可禅师立在柴门外,请道:“师父!是您出关的日子了。”只闻得柴房内一声唤令,慧可推门而入。当柴门咿呀再开之时,已是清晨,慧可捧着法衣袈裟而出,消失在竹深之处。九年的壁观终能合十为一,却在那个晨曦,一拳粉碎虚空。

嵇康

那孙登不是早说了吗:“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向来是高才宜敛不宜露,偏偏这嵇康幽愤独多,落得一身系狱。东市的日影将斜,每一个临刑的人不都是这样踏过同一条归路,那么死期就不要去理它。“拿我的琴来!”对着这一无所知的暮色,我把“广陵散”弹散。

刘伶

酒,吾来也!

清酒宜曲水流觞,浊酒宜行吟独酌;滔滔世序,清浊各有饮法。

且进!壶中日月长,此时乾坤甫睡,混沌未开,醉至深处反是念天地悠悠的醒者。

酒,德劭者不轻言戒。若有胸中块垒,不必借他人酒杯,且进!任诞乱俗云云,乃妇人之言不可听。

杨贵妃

三千粉黛是一园子痴痴的花,比不上一瓢华清池她浴过的水香。其实,云裳花容,只是造物者自怨自艾的捏陶之作,竟改变了长安城重女轻男的生育术法。

那时节,长安的仕女正流行丰肉腴骨的美学,偏偏马嵬坡那儿飞来群鸦,到处修正,说那玉环骨瘦如柴,肥的倒是拾钗捡袜卖得了银子的老妇人家。

红娘

普救寺西厢房的门咿呀而开,闪出一条轻盈的女影,莲步声声慢,沿着回廊而去,竟忘了飞鸽传书的律令。水塘旁,鱼静花闭,只映得一轮明月,古今来,旷男怨女的心情,可不就像十四的月。那女子俯身临水,正要问一问自己的儿女心事,冷不防,袖口滑出一封彩笺,只见她急急拾起而去,东轩窗下,那张生还等着她的媒妁之言。

陈圆圆

天下分合、朝代更迭,或是缘于芰荷十里香的想像,或是梦着星垂平野的壮阔,或仅是恋着爱妾那嫣然润红的唇角……遂干戈大动、精骑尽出,在千里之外厮杀着,裹尸!折兵!断粮!而那吴三桂怎敢向天地、生民申告他心中小小的相思之苦、夺妾之恨,遂传令关外蛮悍的异族,说中土亟需大大的澄清。雄踞天下第一的山海关,迓然一声而开。

董小宛

金陵的街道向晚,烟尘缭绕于酒旗之际,最适合相遇。

那时候,秦淮河畔的华灯初上,桨声捣碎灯影,买醉的人来了,青楼上有人低低劝:“小宛,别让冒爷等太久。”

一款流曲,弹指已到明末清初;世间最艳的,莫过于月,月无情,照着梅影稀落的艳月楼。美人已流乱而逝,犹如碎不尽的灯影,独留冒辟疆,一卷又一卷地写着《影梅庵忆语》,譬诸无岸的桨声。

林黛玉

忽然,黛玉就这样信步走到沁芳桥那边的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得一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许是苍天无颜开口,才叫那名唤作傻大姐的婢女向黛玉哭诉这桩金玉良缘。天地都不来当媒妁了,岩石咽泉、黛草朱花更作不了主。“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哪里去?”紫鹃轻轻问。那黛玉也只模糊听见,晃晃荡荡着身子,随口一提:“我问问宝玉去。”

这一问,问落了大观园的半壕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