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坛初步(第2/10页)

圣诞故事一则20

《小皮鞋》

路易·冈德拉先生著

(《两世界杂志》一八九二年元月一日)

感情之花中最美的一朵也许就是所谓的对未来的神秘希望,反思会让这花朵迅速凋零。今天与昨天同样心灰意冷的不幸恋人希望他所爱却又不爱他的那个女人明天突然爱上他——他对自己应尽的义务力不从心,他自言自语地说:“明天,我就会神奇般地拥有我所缺乏的这种毅力。”——最后,所有这些人都抬起眼睛仰望东方,期待着他们坚信不疑的一道光明突如其来地照亮他们头顶上的那片忧郁的天空,所有这些人都对未来怀有一种神秘的希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是他们唯一的欲望所产生的结果,任何理性预见都无法对此加以解释。可惜啊,终有一天,我们不再每时每刻地期待来自迄今为止仍然无动于衷的一位女友的情书,因为我们明白,人的性格不会突然改变,我们的欲望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去迎合其他人的意志,因为推动意志并且使之无法抗拒的正是隐藏在意志背后的某些东西;终有一天,我们会明白,明天不会与昨天截然不同,因为明天来自昨天。

然而,在某些尚未遭到反思过分扼杀的灵魂中,这些神秘的希望在某些风调雨顺的年代再度绽放。例如,在圣诞之夜,一种希望的芳香让灵魂飞向上帝,这些灵魂期待自己最终能够出类拔萃并且得到爱戴。这种芳香会让上帝感到喜悦,有时,在圣诞节的夜晚,作为心灵的优秀园丁,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会满心欢喜地去浇灌有待绽放的希望。他用理性的眼光来论证在某个逼真而又神秘的短篇故事中得到大胆肯定的感情,梦寐以求的某种幸福终于在圣诞之夜得到了实现。今年,我们没有圣诞故事。阿纳托尔·法郎士先生在令人赞叹的《犹太的行政长官》21中非常武断地认为,我们不能使用这样的措辞——然而,元旦的这期《两世界杂志》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姗姗来迟却又真实美妙的圣诞故事,那就是路易·冈德拉先生的《小皮鞋》22,读者无不为之感动和赞叹。夹杂着快感的同情怜悯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加温柔甜蜜。在这个圣诞之夜的最后时刻,看不见的香炉在德·尼埃伊先生的心中散发出乳香和没药的芬芳,故事的结尾部分弥漫着神圣的芳香。一个小孩子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乃至改变了他的生活,让他重新回到被他抛弃的妻子身旁。读着这期《两世界杂志》,美貌的弃妇,遭到丈夫或情人背叛的女子都能从这个小故事中获得神奇的安慰。这些美妙篇章被她们的眼泪濡湿,让她们久久地沉湎于重归于好的梦想,而在此之前,重归于好在她们看来是不可能的,不断地激发出她们最宝贵而又最不自信的希望——在让我们如此感动之前,冈德拉先生为我们刻画了德·尼埃伊先生极具讽刺意味的肖像,这表明作者对性格有着一种绝妙的先见之明。可怜的德·尼埃伊先生!他的诗让他的生活充满朝气,相形之下,他那无疑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世俗生涯就显得不那么真实了,他经常与冈德拉先生在“上流社会”相遇。他衬衣的硬胸后面有着一副无懈可击的护胸甲,遮掩在单片眼镜后面的眼睛是他的心灵的唯一出口,只有从那里才能进入戒备森严的领地,他躲藏在故作正经的态度背后,自以为这道防线固若金汤;然而,冈德拉先生的思想仿佛是那个没有具体形状的仙女,“穿梭于锁钥之间”,就像雅典娜那样,在德·尼埃伊先生的心中翱翔,为他遮挡在最阴暗的灵魂中闪烁的星星火焰,让他能够在我们面前栩栩如生地再现这些火光。冈德拉先生尊重他的这种生活方式。因此,可以说,他是货真价实的现实主义者。从创作的角度来看,对于美与丑,他一概来者不拒,同时刻画灵与肉,可以说,故事末尾的诗意来源于真实。我们梦幻中最美的花朵以我们的鲜血为汁液,以我们纤细的白色神经纤维为根茎。他为我们留住了《小皮鞋》的故事中洋溢的一切浓浓的诗意,却没有试图将人物“诗意化”“理想化”(正因为如此他才是诗人)。其实,动人的爱情奇迹发生在一个高级妓女的家里并不说明冈德拉先生拜倒在浪漫派与自然主义胆大妄为的心理学面前,后者拒绝将马里翁·德洛姆23和羊脂球的品德赋予“布尔乔亚”24。帕克蕾特·韦农也许是一位温柔有爱的母亲。然而在我们看来,她首先是一位讲究实际的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漂亮优雅”,“生活有规律”。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位没有出场的德·尼埃伊太太,这个故事中仅仅出现过她悲伤而又可爱的身影,尽管她从未现身。这个故事难道不就是为她而写的吗?这些人物之所以取自“她的上流社会”也许就是为了让她更加感动,因为上流社会的丈夫比其他各界人士更多遗弃自己的妻子。艺术如此之深地根植于社会生活之中,以至于在掩盖着十分普遍的感情现实的特殊虚构之中,一个时代或一个阶层的风俗和情趣往往占有很大的比重,甚至能够为此增添迥然不同的乐趣。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拉辛在某些戏剧中将赏心乐事与罪恶混合在一起构筑悲剧命运的结局,喜欢召唤公主与国王的幽灵,难道不正是为了宫廷中那些遭受着激情令人快慰的折磨的女观众吗?可惜的是,不幸的德·尼埃伊太太很可能等不到为我们讲述这个故事的冈德拉先生向她通报这个奇迹。不过,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大失所望;她不能指责艺术欺骗了她,因为撇开她的痛苦中包含的自私因素换位思考,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那么这个足智多谋的安慰角色还是非常丰满的。他的谎言是唯一的现实,只要人们对真实爱情的谎言还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们周围制约着我们的这些东西就会逐渐减少。让我们幸福或不幸的力量从这些东西当中脱颖而出,为我们变痛苦为美的灵魂增添力量。这才是幸福和真正的自由之所在。

一本驳斥风雅的书25

《上下颠倒》

每当老好人雅迪斯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出小戏26中用一种令人作呕的庸俗口气头头是道的时候,忠实地反映出作者对主人公敬佩之意的其他人物就会叫嚷道:“这位雅迪斯先生真是别出心裁!啊!雅迪斯先生,您的确与众不同。”《上下颠倒》是新近出版的一本精美小书,用带着恭维意味的指责谈论这本书自相矛盾的(匿名)作者大概不会让人显得同样滑稽可笑。其实,这本书的实质内容值得商榷,尽管作者流露了他的全部思想,其中也不乏某种忧郁而又妩媚的美雅,然而,人们从中感觉到的更多是一种恶劣情绪的宣泄,而不是竭诚尽力与现实本身达成一致的崇高努力。按照《上下颠倒》作者的说法,我们十九世纪的堕落来自“衣着打扮,这个法国社会的灾难……它逐渐动摇了社会大厦的基石”,而造成这个灾难的各种原因,在他看来,必须到“民主和平等的倾向中,从这个词最庸俗的意义中”去寻找——“……在路易十四时期,当君主制度以僵化和刻板的形式存在之时,对公共生活的普遍期待很高,所有工匠都在不知不觉地朝向一个更高的目标共同努力。”翻开任何一部服装史,任何一部关于奢华的律法,《上下颠倒》的作者都可以找到这种祸害本身及其在十九世纪日趋严重的蛛丝马迹,再次阅读阿历克斯27或忒奥克里托斯28,《结婚十五乐》29、马亚尔30的《誓言》或《奥古斯都时期一位罗马贵妇的衣饰》之后,他坚信不疑地认为,如果衣着打扮是灾难,那么早在十九世纪之前就已经猖獗一时的这种灾难,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就已经不那么可怕了。阿里斯托芬曾经在《吕西斯忒拉忒》中借用克里奥尼斯之口说道:“唉!女人们究竟还有完没完?她们生活在自己的闺房深处,身穿黄绸面料的轻盈服装或飘逸的长袍,香气袭人,插花抹粉,脚蹬雅致潇洒的长筒皮靴。”依我看,《上下颠倒》的作者把这种灾难的演变归咎于“民主与平等”的影响更是荒唐。如果说在古老的君主政权时期,“所有的眼光都朝向上面”,那么他是否真的以为,正如他确信的那样,他们从中观赏到的就是一种建筑在粗俗和简朴之上的景象呢?德·拉费里埃31先生在他的一本书中历数了瓦卢瓦宫廷中陪伴王后的一名贵族的嫁妆,这份赫赫有名的嫁妆能让我们这个时代最风雅的犹太女人望尘莫及,天主教报纸对这些嫁妆的描写读起来十分有趣。既然《上下颠倒》的作者声称,他也是特别喜欢跟女人进行美学交易(据我猜测,这个词意味着跟衣着华美的女人进行交易)的那些人之一,那么即使是在今天,他也应该清楚地知道,没有必要去追求这种交易,除非她们是“共和派”女人。不,无论他怎么说,我们都不能像一个拥有风雅特权却又憎恶这种特权的人那样设想民主。我们宁可将之视为一位神情庄重、衣着得体、稳重温暖的主妇,她笨手笨脚地打碎了那些放在工作和修行的祭坛上的香水瓶和脂粉罐。最后,既然我们无法进一步反驳像《上下颠倒》的作家那样富有思想和才智的人,我们也许会告诉他泰奥多尔·雷纳克32先生报道过的一个真实事件。十三世纪的里昂犹太妇女生活极尽奢华,不惜献身于风雅,为此人们不得不对她们进行十分严厉的限制。我们不得不同意《上下颠倒》的作者的看法,巴黎的妇女如今正在享受更大限度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