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战后

《从大卫到德加》序261

雅克·布朗什回忆的是我童年时代——我童年时代和他青年时代——的那个欧特伊262,我理解他满怀欣喜地追忆故地,把可见的世界的一切迁移到不可见的世界,将一切转换成回忆,它给我们笼罩着不复存在的千金榆树荫的思想带来某种剩余价值。然而,这个欧特伊,地球上的一个小小角落,尤其因为能够通过它进行穿越时间的旅行,观察到两个相距甚远的时代而让我兴趣盎然。

在过去与现在的这些日子之间,欧特伊似乎没有变迁地度过了二十多个年头,在此期间,雅克—埃米尔·布朗什赢得了画家和作家的名声,而居住在附近的花园里,置身于同样古老的“坑坑洼洼”263边缘的我却仅仅收获了花粉热。在一些才智横溢而又充满忧郁的篇章中,雅克·布朗什针对马奈——马奈的朋友们觉得他和蔼可亲,却又不重视他,他们“不知道他竟然如此出色”——所说的一切,在我看来也同样应验在布朗什身上。他的情况有所不同,他的优雅让人产生不同形式却又本质相同的误解,眼里不由自主地充满着昨天的绘画的那些人与无愧于过去的作品的作家之间始终存在着这样的误解,由于这些作品的超前性,我们只能与它们跨越的年代保持距离,经过恰恰需要“时间”来适应的感官,这样才看得清这些作品。

当雅克·布朗什绘画时,一位头戴花冠的美妇人经常把她的四轮敞篷马车停靠在他的画室前面。她走下马车,凝神观注,也许在揣测。她怎么能想象一幅杰作竟然出自一位穿着如此得体的男人之手,她曾经在前一天晚上与这个男人共进晚餐,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谈话高手,同时又显得十分严厉。这条谚语——完全是例外——大错而特错:“贴身侍从眼里无君子。”应该改为“晚宴东道主眼里无君子,君子的客人眼里无君子。”至于“严厉”,在我看来,那只是一颗宽阔不变的伟大心灵和一个正人君子的从容不迫。这种所谓的“严厉”对雅克·布朗什来说不无裨益,即使盛名之下的他犯一点小小的错误又有何妨,让我们再重复一遍被勒南视为法宝的那句话:有福的错失。布朗什的危险在于潇洒风趣的他把自己的生命耗费在世俗名利上。然而,大自然会根据需要制造出能够起到保护作用的神经和逆境,为了不让有用的天赋白白荒废,情愿祭出这种恶语中伤的坏名声,迅速地让他与妨碍他绘画的那些人分道扬镳,在他也许更想参加一个游园会的时候,猛然将他扔回他的画室,就像波德莱尔的天使那样粗暴:

因为我是你的好天使,听着,我需要你。264

但愿人们懂得如何分辨

这些鲜为人知的东西。

那人的痛苦就像一种因素进入其中。265

由此可见,生活中令我们不快的东西会比其他的东西让我们更多受益。这一回,谚语一针见血地指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坏事会变成好事。”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在哪里认识雅克·布朗什的,也许是在施特劳斯夫人的无与伦比的沙龙,也许是在玛蒂尔德公主或贝尼埃尔夫人266的沙龙,那是在我服兵役的前后,换句话说,我当时大约二十岁左右。267总而言之,我经常在这三个沙龙中遇到他,他为我画油画肖像之前的一幅铅笔素描268就是晚餐前在特鲁维尔令人赞叹的弗雷蒙公馆完成的,当时那是阿蒂尔·贝尼埃尔夫人的府邸;往上去是罗什家族的庄园或波斯别墅,德·加里费男爵夫人是这座住宅女主人的堂姐妹,她与德·萨冈王妃的风流韵事如今几乎难以形容,她们都是帝国时期的旧日美人。

由于我的父母都在雅克·布朗什全年居住的欧特伊度过春季和夏初,早晨去他那里为我的肖像摆姿势对我来说并不费事。当时,他的住宅建在高处,位于他的画室上方,就像坐落在原来教堂地窖上的一座大教堂,错落有致地散落在美丽的花园之中;摆完姿势之后,我前往布朗什博士269的餐厅吃午饭,出于职业习惯,他不时地让我保持安静和节制。如果我发表的意见遭到雅克·布朗什的强烈反对,这位精通科学而又宅心仁厚、习惯与疯子打交道的博士就会严厉地训斥他的儿子:“好了,雅克,不要折磨他了,别去刺激他。”“放松,我的孩子,您尽管放宽心,他不会把自己说过的任何一句话放在心上的;喝一点凉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一直数到一百。”另一次,我回到距离布朗什的住宅很近的我叔公270家吃午饭,仍然停留在某个“阶段”271(正如布尔热所说的那样)的叔公比布朗什夫妇更加落伍。雅克—埃米尔为这两位“布尔乔亚大佬”留下了令人难忘的肖像,他们令人联想到哈尔斯272画笔下的医院男女董事(雅克·布朗什说过:“他们母亲的形象为艺术家提供了表现深奥内心的独一无二的机会,这是一种几近平庸的流行见解。”在谈论目前收藏的这幅惠斯勒的珍珠般精美和忧郁的画时,雅克·布朗什这样说,玻璃器皿泛现着最别致的虹彩色泽)。

我们与我舅舅居住的这幢房子位于欧特伊的一座大花园中间,穿插进来的街道(从莫扎特大道起)将花园一分为二,住宅本身毫无任何情趣可言。在明媚的阳光下和椴树的芳香中走过拉封丹街,我会体验到无法言表的喜悦,我来到自己的卧房呆了一会儿,帝国时期(没有太多乡村气息)的蓝绸缎大幅窗帘的反光和光泽形成了明暗对比的珠光色,炎热上午的油腻空气已经将肥皂和镜门衣橱的单纯味道团团包围;我踉踉跄跄地穿过将炎热封闭在门外的小客厅,一缕静止而迷人的日光最终让里面的空气变得麻木呆滞,配膳室的苹果酒——倒进玻璃杯的清澈酒水有点浓稠,让人在喝酒的时候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就像人们拥抱某些皮糙肉厚的女人那样——已经冰凉,再过一会儿就会流入喉咙,压迫喉咙的内壁,美滋滋地完全紧贴在上面——我最终走进餐厅,那里的气氛透明凝重犹如无形的玛瑙,高脚果盘中堆砌的樱桃透出丝丝缕缕的芳香,餐刀按照最平庸的布尔乔亚习俗摆放在小小的水晶棱柱上,可我却对此喜出望外。水晶棱柱的虹彩不仅为瑞士干酪和杏子的味道增添了某种神秘感。在餐厅的微光中,这些餐刀支架的彩虹在墙壁上投射出孔雀翎眼的斑斓,在我看来,这样的绚丽灿烂与兰斯大教堂的彩绘玻璃——仅为埃厄273的绘画所独有的那些精美设计和换位——同样神奇美妙,野蛮的德国人是如此的喜爱兰斯大教堂,他们竟然因为无法强行带走这座教堂而用硫酸毁坏它。真可惜!我在撰写《大教堂之死》274的时候还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无法预见对石雕圣母犯下的这种由爱生恨的令人发指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