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战后(第3/11页)

星期天是雅克·布朗什休息和接待朋友的日子,他“侃出”几页篇章,不久后写成文字的这些篇章被收入这卷书中,他邀请我为他的这本书作序,这让我深感荣幸。我经常对曾经在期刊杂志上阅读过这些篇章的朋友说,在我看来,这些从前的“星期天谈话”就是货真价实的绘画领域的《星期一谈话》。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形容有吹捧之嫌。然而,我却认为我这样做对雅克·布朗什有点不太公平。正如圣伯夫那样,批评家雅克·布朗什的缺陷就在于他走向了艺术家为实现自己而经历过的路程的反面,仅仅从本人作品中呈现的那个肉身凡胎来解释真正的方丹或者马奈,这个人与他的同时代人一般无二,充满缺点,为他独有的灵魂遭到肉身的束缚,这个灵魂在与他抗争,试图与他决裂,用工作来拯救自己。当我们在上流社会遇到一个伟人,而我们只熟悉他的作品,我们就会惊讶万分地将他的鸿篇巨制(必要的话,在想到其作者时,我们会杜撰出一个纯属想象而又恰如其分的肉体真身)与这样与那样重叠巧合,走进一个迥然不同而又活生生的肉体中不可还原的信息库存。将最复杂的多边形切入一个圆圈,或从画谜中猜字,犹如小孩子的游戏,相形之下,觉察到——套用英国人的说法——午餐时紧挨着自己的那位先生就是《我的兄弟伊夫》277或《蜜蜂的生活》278的作者就不那么简单了。然而,这个人只能是雅克·布朗什试图(或多或少)向我们表现的艺术家伙伴。这也是圣伯夫的做法,某个对十九世纪文学一窍不通的人试图通过《星期一谈话》学习文学,结果他从中了解到当时的法国杰出作家,比如鲁瓦耶—科拉尔先生、莫莱伯爵先生、德·托克维尔先生、乔治·桑夫人、贝朗热、梅里美以及其他人;实际上,圣伯夫本人只熟悉某些颇有名气,具有暂时的实用价值的聪明才子,然而,试图把这些人变成伟大的作家简直就是疯狂之举。例如贝尔,不知道他为什么化名为司汤达发表辛辣的悖论,尽管其中不乏许多真知灼见。让我们相信他是一位小说家!他写的那些东西居然被当作小说!然而《红与黑》与其他晦涩费解的作品确实出自一个少有天赋的人。一本正经地将这些作品当作名著来谈论恐怕不仅会吓到贝尔本人,而且还会让雅克蒙、梅里美、达鲁伯爵感到惊奇,所有这些人对他的评论都是非常肯定的,圣伯夫在他们那里可以遇到友善和蔼的贝尔,见证他们反对荒诞的当代偶像崇拜。圣伯夫对我们说:“《巴马修道院》不是一部小说家的作品。”您可以完全相信他的这句话,因为他比我们更有优势,他与作者共进晚餐,如果您把贝尔看作伟大的小说家,那么这个有教养的人会第一个跳出来耻笑您。当波德莱尔还是个好孩子的时候,他有着许多让人无法相信的良好风度。他并不缺少才气。然而,让他入选法兰西学院的想法无论如何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圣伯夫的苦恼在于他必须与一些他并不赏识的人交往。福楼拜是个多好的小伙子!然而,他的《情感教育》几乎不可卒读。好在《包法利夫人》还有一些“非常细腻动人”的特点。归根结蒂,无论您怎么看,他总比费多279来得高明。

这就是雅克·布朗什在这卷书中经常(而非始终)采用的观点。马奈的崇拜者们惊讶地得知这个革新者“志在装饰画和纪念章”,他想向我的那位伟大的朋友玛德莱娜·勒梅尔夫人证明,他有能力与夏布兰280竞争,他只为“沙龙”工作,更多地从罗尔281,而不是从莫奈、雷诺阿和德加的立场看问题。然而,从总体上来看(因为一位画家对另一位画家的判断是一种非常有趣的判断),这仍然是那位贵妇的观点,她会说:“我当然可以跟您谈论雅克·布朗什;他每个星期二都来我家里用晚餐。我敢肯定地告诉您,没有人会当真把他看作画家,而他本人的唯一抱负就是成为一个深受欢迎的上流社会人士。”

也许那是某个雅克·布朗什,但却不是真正的雅克·布朗什。圣伯夫经常采用的观点并非真正的艺术观点而是历史观点,雅克·布朗什有时也采用这样的观点。那也是他最大的兴趣之所在。圣伯夫一向坚持的这种观点使得他经常把他那个时代的作家几乎全部归入诸如德·布瓦涅夫人或德·布罗格尔公爵夫人之类的行列,雅克·布朗什只不过是暂时采用过这种观点,兴之所至地增加明暗对比,让画面变得明亮,让场景栩栩如生。然而,画家就像他喜欢的作家,他们反而有一天会变得伟大,他会活着看他的判断得到确证的那一天,因为在这本书中描写画家的画家作者曾经亲眼目睹他们的工作,他能够向我们描述他们的调色板以及他们在画布上所作的修改(以此鞭辟入里而又令人动容地再现他们的杰作,就像莫冈在原作变样之前生动地再现达·芬奇的《最后晚餐》那样),正因为作者既是画家又是惊人的作家的双重身份,这本书才变得独一无二。您是说弗罗芒坦282吗?姑且撇开画家不谈;我们承认,作为作家,弗罗芒坦不如《往昔的大师们》的作者,但是至少他的《从前的大师们》中的某些地方不乏乔治·桑而不是儒勒·桑多的那种优雅。由此可见,胜出的是雅克·布朗什,读者最感兴趣的就是“绘画行家”的观点。让我们回顾一下在这些荷兰画家去世后几个世纪才问世的《从前的大师们》,他们之中最伟大的代尔夫特的弗美尔在书中甚至都没有提到过。显而易见,雅克·布朗什就像让·科克托那样公正地评价了令人赞叹的伟人毕加索,他准确地将科克托的所有特征浓缩成一个如此高贵的严峻形象,相形之下,我记忆中威尼斯画家卡尔帕乔283最妩媚动人的绘画也会有点相形见绌。

也许唯有布朗什才能揭示惠斯勒、里卡尔、方丹、马奈准备他们的调色板的情形!另一方面,他暂时回到这些画家赖以生存的腐败环境之中,这就是他所熟悉的大师,拉蒂伊老爹餐馆284里的恋人坐过的那张餐桌,“娜娜的那面落地镜”,“方丹画了许多鲜花和水果在上面的那件橡木家具成就了它们短暂的命运”,“惠斯勒的模特儿就在这幅悬挂的黑丝绒窗帘前面摆姿势”。我们就这样与有血有肉的女人打交道,福楼拜刻画的包法利夫人,司汤达描写的桑塞福里纳公爵夫人都来自这样的原型,我们熟悉这个画室里的每一件东西,我们首次看见了杰作的那种经久不衰的美,“永恒最终改变了每件东西本身的模样。285”毫无疑问,布朗什为我们所作的这番回顾不仅辛辣刺激,而且还具有无穷无尽的教育意义。他指出某些模式的荒谬可笑,这些模式被当作与大画家截然相反的品质而让大画家备受赞赏(对照布朗什笔下的那个马奈与左拉笔下的那个不真实的马奈,“朝向大自然敞开的一扇窗户”)。尽管如此,这种历史观让我感到震惊,因为布朗什(正如圣伯夫)过分重视时代和模式。毫无疑问,人们轻易就会盲目地认为,绝大多数的美是在我们身外实现的,我们无法创造美。我无法在此探讨这些原则问题。然而,我还不至于唯物地认为,方丹时期的时尚更有利于绘制优美的肖像,马奈时期的巴黎比我们今天更能入画,伦敦仙境般的美有一半来自惠斯勒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