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战后(第2/11页)

布朗什在谈到马奈时十分客气,实际上,他在谈到自己时也同样如此(这也是让他脱离“出类拔萃的业余爱好者”行列需要时间的部分原因),布朗什谦逊,有人情味,对批评反应敏感。我们应该坚持这样的观点,一般集中在天才身上的这些寻常素质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天才崭露头角(可惜这不是无法弥补的天才!),可我仍然非常理解以这样或那样形式出现的这类个性就是雅克·布朗什在这本书中研究的所有伟大艺术家的个性,我想说的是,随着记忆来到我青少年时期的这个欧特伊,由于天性和教养的缘故,我觉得最恶劣的情趣莫过于炫耀某种优越感或所谓的优越感,那是曾经与我相处过的同伴们所不具备的。我曾经无数次在圣拉扎尔火车站遇到同样是返回欧特伊的大学生,我总是红着脸躲躲闪闪,以免他们看到我的头等车厢车票,我也像他们那样登上三等车厢,装作我一生中从来不知道有其他车厢的样子。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向这些同学隐瞒了我已经进入社交界的事实,更何况这在当时非常罕见,这样一来,我的“缺少关系”引起了他们的真切同情,以至于他们认为我不会得到他们眼里的风雅之士的招待。记得有一次,我离开了布朗什家,来到其中的某个年轻人的家,我并不知道这一天他可能在家“招待客人”。听到门铃声,他本人前来应门,他还以为眼前的这个人是他邀请的客人。然而,当他看见是我,他马上显得惊骇万状,唯恐他结交的那帮人会遇到一个自认为没有任何社交关系的人,他立即让我走下楼梯,仿佛潜水艇的舰长万分火急地催促不幸的船员逃离被鱼雷击中的舰艇,敏捷迅速犹如拳击赛场的袋鼠或轻松歌舞剧中的妻子在卧室门口急不可耐地催着丈夫离开,生怕丈夫会发现妻子在卧房中与情人鬼混,他对我大声叫嚷道:“对不起,亲爱的,您不能在这里露面,您马上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这是迪蒂耶兄弟第一次来我家做客。”我不清楚而且从来不知道迪蒂耶兄弟是什么人,我接近这些头顶光环的人物究竟会产生怎样的灾难性轰动。同一天晚上,我必须去德·瓦格拉姆王妃家参加舞会。我的外祖父275不介意让我搭乘他的马车。况且他很早就要离开欧特伊,他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吃晚饭,但他坚持赶回巴黎睡觉。在他一生的八十五个年头里,他从未离开过巴黎一天(这个例子比所有的论述都更有助于我理解雅克·布朗什即将向您讲述的布尔乔亚式的闭门自守,方丹—拉图尔276就有这种如此狂热、如此怪癖的嗜好),除了巴黎被围困的那个时期,他当时移居埃当普,为的是让我外祖母放心。这是他漫长的一生中作出的唯一变通。当他夜晚返回巴黎时从铁路高架桥前面经过,看见车厢装载着这些探索未知的荒唐家伙越过“破晓车站”或“布洛尼林园”,坐在双座四轮马车最里面的外祖父对“Suave mari magno”(拉丁文,意即茫茫大海中的欢悦)感触良多。

他打量着火车感叹道,惊讶中混杂着怜悯和恐惧:“居然有人喜欢旅行!”

我父母觉得一个年轻人不应该浪费自己的钱,他们非但不让我乘坐自家的马车前往德·瓦格拉姆夫人家的舞会,因为家里的马匹从晚上七点起就除掉了卸套,就连乘坐一辆寒酸的小型四轮马车也不行,我父亲声称,我可以搭乘从我们家门前经过、停靠在阿尔玛大道王妃府邸、从欧特伊到玛德莱娜的公共马车。我只好从花园里剪下一朵玫瑰权充“领驳纽孔的点缀”,我没有用银纸作套。

不幸的是,当我登上公共马车时,我发现迪蒂耶兄弟的东道主恰好也在车上。他为下午迫不得已的粗鲁行为表示歉意,因为他们是光芒耀眼的人物,他乐不可支地将我与他本人的风流潇洒相比较,他对我说:“这么说,您什么人都不认识,您就从来没有去过上流社会,这真是咄咄怪事!”我外套衣领的突然移动让他发现了我的白领带。“瞧瞧!既然您从来不去上流社会,您穿这身礼服干什么?”经过各种可能的辩解之后,我终于承认我是去参加舞会。“哎唷!您还真是去参加舞会,恭喜恭喜。”他毫无喜悦表情地补充道,“可以告诉我是什么舞会吗?”我变得越来越窘迫,为了摆脱“王妃”这个词可能包含的耀眼光芒,就像甩开一件不想穿的新衣服那样,我低声下气地小声说道:“是瓦格拉姆舞会。”

我不知道瓦格拉姆家的大厅里是否为咖啡馆的招待和“家佣仆人”举办过也叫做瓦格拉姆舞会的活动。“啊呀!太好了。”迪蒂耶兄弟的朋友说,他重又变得高兴起来,接着,他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亲爱的,既然没有任何社交关系,至少也不要委屈自己,装作应邀去参加佣人仆从的舞会,更何况那还是要付钱的!”

仅仅列举雅克·布朗什在这个时期前后绘制的肖像(我的肖像除外)就足以证明他发现和选择的是未来,在文学方面也同样如此,那也是对这卷书的极高价值和独特魅力作出的首次说明。其实,当时已经出名的画家——比如本杰明·贡斯当——只为荣耀体面却又缺乏价值的作家画肖像,这些作家连同为他们作画的画家如今已经被人遗忘,雅克·布朗什为他的朋友们画像,他是唯一的或几乎是唯一在颂扬天才方面“独树一帜”的画家,按照上流社会人士的说法,也许在恶意诋毁这些伟人之后,他又从赞美“晦涩难懂的学派”的追随者当中找到了一种撒旦式的额外满足。事实上,正如所有对未来充满信心的人那样,雅克·布朗什本人具备考量作品必须立足的这种时代眼光。其实,在“他青春年代的欧特伊”度过了二十年之后,同样的女主人有幸能够在她们的右面悬挂雅克·布朗什为他所仰慕的这位或这些朋友绘制的肖像,如巴雷斯、亨利·德·雷尼耶、安德烈·纪德的肖像。雅克·布朗什始终对纪德公开表示恰如其分的赞赏,就像莫里斯·德尼那样,这显然增加了我们的好感。至于布朗什的静物写生,当时的某些沙龙中流传着这样的玩笑:“我们必须将它们放到稍微明显一点的地方,只是今天而已,因为他是我们邀请的第十四位或晚餐后的客人。明天再把它们挪到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如今,他的静物写生已经被放到这些沙龙最显眼的地方。而女主人却神情微妙地解释说:“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美,难道不是吗?就好像一种古典的美。告诉您说吧,我始终喜欢这样的东西,即使我不得不为此跟人争论。”要说这些贵妇自相矛盾也许并不公平而且有点过于轻率,因为雅克·布朗什的绘画现在非常流行,不过她们并没有因此而更加喜欢他。相反,她们喜欢他可能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一部艺术作品最终能够流行意味着在一段多少有点漫长的时期内发生了一种视觉和趣味的演变,这就导致这类妇女最终爱上了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