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

在这里,我们愿意更雪上加霜地提供美国名小说家冯内古特看似戏谑、实则更悲观的看法。他指出,想戒酒的人,有匿名戒酒协会可去;想戒赌的人,有匿名戒赌协会可去;想戒毒的人,也有匿名的勒戒所可去,然而,想戒掉这生死予夺的权力,想戒除成为神的幻觉呢?我们有这样的协会或机构来帮助他们吗?

我是马修,我是个酒鬼,我无力自拔……

我是马修,我是个毒虫,我无力自拔……

我是马修,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

和布洛克、冯内古特一样,很抱歉,我们也没有终极的答案。

《行过死荫之地》日已西夕·笑话远矣

我是马修,我只听不说——

这句近日来开始在台北某个文化圈流传开来的话,原是布洛克笔下这名纽约无牌私探马修·斯卡德参加戒酒聚会时最常讲的。这里,我们不上纲延伸这句话呼之欲出的象征意思,但我们读小说的人的确一再感觉到,斯卡德真的是一个欲说还休的沉静之人,在纽约这么一个喋喋嚷嚷的城市中,他不停地走、看、听,话不多而且语常简短,这些简短的话又通常只是即兴的几句机智好笑的话,但总是讥讽的意思少,自嘲的成分多。

我个人曾读过一本布洛克的访谈专书After Hours,书中布洛克自言,一九八二年他的马修·斯卡德系列写完第四部《八百万种死法》,尤其是书末斯卡德在戒酒聚会中崩溃般大哭起来时,感觉上这个系列好像该告一段落了。然而,舍不下的反而是布洛克自己,他喜欢斯卡德这个人,“我喜欢透过他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喜欢通过他的感受来说这个世界。”于是,他努力想为斯卡德打开另一条新路。废掉过六本书的草稿,直到四年之后的一九八六年,才有《酒店关门之后》问世,从此,这位重生的前酒鬼侦探重新走上纽约市街,性格也稳定下来,布洛克真的找到一双属于他自己的敏感眼睛和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敏感心灵,自在地看待并述说这个他爱恨交加的城市和世界。

重生后的斯卡德,已经不怎么像系列侦探小说中的主人翁了。毋宁更接近布洛克自己——因此,不止一次有朋友谈到当前哪个明星演员适合扮演斯卡德时,我虽然以为某人提议的汤米·李·琼斯还不坏(但不能演得那么帅,得低调沉静点),但最终仍觉得还是布洛克本人最合适,尤其我们看过他照片里长的样子,也很接近我们所了解的斯卡德。

这次的《行过死荫之地》,是布洛克一九九二年的作品,险刻紧张,一气呵成,是一本深沉动人的杰作,我们留给大家自己读,这里谈谈别的。

一个人对抗一个世界

朱天心曾这么说雷蒙德·钱德勒笔下的高贵私探菲利普·马洛:“令我叹为观止的是,这个人好像在任何状况底下,面对任何事情,他总有办法找出一堆聪明讥诮的话来。”

这个观察,当然是准确的——打从半世纪前达许·汉密特创造了旧金山的冷酷私探史贝德,以及雷蒙德·钱德勒创造了洛杉矶的高贵私探马洛以来,这一支被称为“冷硬私探”的侦探小说家族,便差不多确立了看待这个世界的基本态度: 一个孤独的个人,对抗一整个不义的庞大世界。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实力极其悬殊的争战(奇怪的是,一开始他们居然还有自己会赢的侥幸之心),因此,这个孤独的人便不得不有某些特质:

一、他是疯子神经病秀逗桑,否则不会呆到去挑起这场战斗。这是堂·吉诃德先生。

二、他若精神状态没太大问题,那就得是个有信念、聪明、在现实颇潦倒且满口讥诮之言的人。这正是冷硬私探的根本造型。

为什么非有信念不可?因为若不为着某些不合时宜的信念,世界不义就去他的不义吧,干我何事?

为什么非得聪明不可?因为若不够聪明,大约是不大可能穿透外表的假象,察觉出隐藏的不义来;而且若真不够聪明,那这场悬殊的战争更是打都别想打了。

为什么非有点落魄潦倒不可?因为若设定这个世界如此不义,富且贵,不正代表一定得扭曲自己的部分人格体格骨骼,去附和某些正直之人绝不愿玷污自己的罪恶吗?

那又为什么非得语带讥诮呢?

这就一言难尽了。

穿透不义的笑话

我承认我个人一直有个严重的偏见,我总认定,愈是聪明的人愈爱讲笑话,而且愈难忍住不讲,想到个好笑话硬要自己不说,其委屈如锦衣夜行,正是所谓的: 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笑话不能忍。

然而,当笑话穿透过一个不义的世界时,就像光线穿透过三棱镜成为一道彩虹一般,笑话成了讥诮。

在这折射过程之中,笑话找到了它更丰饶的滋生土地,同时它也发现自己从博君一粲的表演转换成某种攻击的武器。

什么样的丰饶大地呢?一般而言,笑话的主要养分来源不出于愚昧、虚伪和过度的神圣,而这些恰恰好也是不义世界的最基本特质。这解释了,何以所谓的“铁幕笑话”总是质精且量多,数十年来供应源源不断;这也同时解释了,为什么政治和宗教总孕育了最多好笑话,古今中外皆然,笑话中最常出现的角色一直是官员和僧侣。

不信的人,可拨个电话去问问画漫画的著名影像政论家CoCo。

那,笑话成了攻击什么的武器呢?当然就是那些它嘲笑不遗余力的愚昧、虚伪和神圣。在攻击这些不义元素的众多武器之中,笑话一直不失为较优雅较有教养的一种,活跃于孤注一掷的暴力革命之前和绝望放弃的虚无之前——以暴力打倒不义的革命分子通常没心思也没足够聪明说笑话,至于放弃争斗的虚无主义者则早就连讲笑话的心情都没了。

讲笑话的人,一般稍带贬义地称之为“犬儒”。

我个人比较不能同意“犬儒”这个称谓中所携带的负面意思,我同情说笑话的人。毕竟,犬儒笑话中的阵阵酸气,很大一部分系来自于对抗整个不义世界的必然疲惫和辛酸,菲利普·马洛正是如此。

我喜欢的说法出自房龙之口,这位写《人类的故事》《圣经的故事》《宽容》的聪明、温厚、有教养的史家,在叙述人类数千年历史的同时,他说的是:“嘲讽和怜悯是我们生命中的两个好顾问,前者以它的微笑令生命更欣然,后者以它的眼泪赋生命以神圣。”“如果我们不懂得嘲笑,我们甚至会懦怯到去恨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