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阅读一本书[1]

在这个一百年前尼采曾于此精神失常的城市里[2],关于图书博览会的这一念头本身就构成一个美丽的环。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个麦比乌斯带[3](众所周知,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因为,这次博览会上有好几个展台都被这位伟大德国人的全集或选集所占据。就整体而言,无穷恰是这次出版交易活动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哪怕这仅仅因为它延续着一个已逝作者的存在,甚至超越了他本人的期望,抑或是它向一个活着的作者提供了一个未来,我们大家全都乐于将这样的未来视为是永无止境的。

就整体而言,书籍的确比我们自己更能实现无穷。甚至连那些糟糕的书籍也能比它们的作者活得更长,这主要是因为,较之于它们的写作者,它们占据着较小的物理空间。在作者本人早已变成了一把尘土之后,它们常常还披着尘土站在书架上。然而,这种形式的未来仍然胜过几个健在的亲戚或几个不能指望的朋友的怀念,促使一个人拿起笔来写作的动机常常正是这种对身后意义的渴望。

因此,当我们将这些长方形的东西,这些八开、四开、十二开之类的东西传来传去的时候,如果我们设想我们是在用双手抚摸我们实在的或潜在的骨灰盒,我们是不会出大错的。说到底,用来写作一本书——一部小说,一篇哲学论文,一本诗集,一部传记,或是一本惊险读物——的东西,最终仍只能是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好坏,它永远是有限的。有人说,理性的思考就是死亡的练习,这话是有些道理的。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借助写作而变得更年轻。

同样,也无人能借助阅读变得更年轻。既然如此,我们自然总是倾向于选择好书的。然而,这样一个事实却构成一个悖论,即在文学中,如同在任何地方一样,“好”并非一个独立自在的范畴,因为它是由它与“坏”之间的区别来界定的。于是,一个作家要想写一本好书,他就必须阅读大量的低级书刊,否则他就难以获得必需的标准。在最后的审判到来时,这也许能构成对于坏文学的最佳辩护;这同样也是我们今天参加的这项活动的存在意义[4]

既然我们全都是将死之身,既然读书费时甚多,那么我们就必须设想出一个系统来,可以使我们达到某种程度的效用最大化。当然,无可否认,我们在阅读一本大部头的、情节缓慢的平庸小说时也可能会得到快乐;还有,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有可能同样欢乐地沉溺于时尚。最后,我们阅读,并不是为了阅读本身,而是为了学习。因此,就需要简洁,需要压缩,需要融合——需要那些将人类各种各样的困境置于其最敏锐的焦点之中的作品;换句话说,就需要一条捷径。我们怀疑这样的捷径是否存在(它们是存在的,但此乃后话),因此,作为这一怀疑的副产品,在现有印刷品的海洋中还需要某种罗盘。

罗盘的角色,当然是由文学批评、由评论来扮演的。唉,这罗盘的指针摆幅很大。时而北方,时而南方 (确切地说是南美),时而是其他方向;对于东方和西方来说也是一样,其摆幅甚至更大。一个评论家带来的麻烦(至少)有三重:一,他有可能是一个雇佣文人,像我们大家一样无知无识;二,他可能对某种特定的写作方式持有强烈的偏爱,或者干脆与出版业一同去牟取私利;三,如果他是一个天才作家,他就会使他的评论文字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就是一个例子,于是,你就止于阅读这些评论而不会再去阅读那些书籍了。

无论如何,你都会发现自己正漂浮在那海洋上,四面八方都有书页在沙沙作响,你紧抓着一只你对其浮力并不太信赖的木筏。因此,一个可供选择的方案就是去发展你自己的趣味,去构造你自己的罗盘,去使你自己熟悉那些特定的星星和星座,它们无论暗淡还是明亮,却总是遥远的。然而这需要大量时间,你会轻易地发现自己年岁已老,头发花白,腋下夹着一本糟糕的书正向出口走去。另一个可供选择的方案,或者也许仅仅是同一方案的一个部分,就是去依赖传闻:朋友的一个建议,你偶然喜欢上的文本中的一个提示。这种做法尽管还没有被以任何形式制度化(这倒不会是一个太糟的主意),它却是我们大家自幼年起就非常熟悉的。然而,这最终仍只是一个可怜的保险,因为现成文学的海洋是波涛汹涌的,是不断扩展的,就像这场图书博览会所充分证明的那样:它本身就是那片海洋中的又一场风暴。

因此,哪儿才是我们的陆地(尽管这可能只是一座不宜居住的岛屿)?哪儿才有我们的好人星期五呢(更甭提一头猎豹了)?

在我要提出建议之前——不!我所提出的并非建议,而仅仅是一个用来培养健康文学趣味的方案——我想对它的来源,亦即我卑贱的自我说上几句,这并非出自我个人的自负,而是因为我相信,一种思想的价值是与其出现的背景相关联的。说真的,如果我是一个出版家,我就会在我所出书籍的封面上不仅写上作者的姓名,还要标明作者写作每本书时的准确年龄,以便让那些书籍的读者们决定,他们是否愿意去思考一个比他们年轻得多或是年老得多的人所写书籍中的信息或观点。

我的建议源于这样一类人(唉,我无法再使用“一代人”这样一个词了,这个词具有民众和整体的特定含义),对于他们来说,文学永远是一种带有上百个名称的东西;这类人的社交风度会让鲁滨孙·克鲁索[5],甚至会让人猿泰山皱起眉头;这类人在大的集会上感到不自在,在晚会上从不跳舞,常常要为通奸找出形而上的理由,在讨论政治时非常注重细节;这类人远比他们的诋毁者更不喜欢他们自己;这类人仍然认为酒精和烟草胜过海洛因或大麻;这些人,用温·休·奥登的话来说就是:“你在街垒中找不到他们,他们从不向他们自己或他们的情人开枪。”②如果这类人偶然发现自己的鲜血在牢房的地上流淌,或是偶然发现自己在台上演讲,那么这是因为,他们并非某些具体的非正义的反对者,而是整个世界秩序的反抗者(更确切地说是不赞成者)。他们对他们所提出观点的客观性不存幻想;相反,打一开始,他们就坚持着他们不可原谅的主观性。然而,他们这样做,其目的并不在于使自己摆脱可能遭遇的攻击:通常而言,他们完全意识到了其观点及其所坚守立场的脆弱性。而且,采用一种与进化论者相反的姿态,他们将那脆弱性视为生物的首要特征。这一点,我必须补充一句,与其说是缘于如今几乎每个写作者都被认为具有的那种受虐狂倾向,不如说是缘于他们本能的、常常是第一手的知识,即正是极端的主观性、偏见和真正的个人癖好才帮助艺术摆脱了陈词滥调。对陈词滥调的抵抗就是可以用来区分艺术和生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