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阅读一本书[1](第2/3页)

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了我想要说的话的背景,我也就可以将那话直接道出了:培养良好文学趣味的方式就是阅读诗歌。如果你们以为我这样说是出于职业偏见,我是在试图抬高我自己的这个行业,那你们就错了,因为我并非一个拉帮结派的人。问题在于,诗歌作为人类语言的最高形式,它并不仅仅是传导人类体验之最简洁、最浓缩的方式;它还可以为任何一种语言操作——尤其是纸上的语言操作——提供可能获得的最高标准。

一个人读诗越多,他就越难容忍各种各样的冗长,无论是在政治或哲学话语中,还是在历史、社会学科或小说艺术中。散文中的好风格,从来都是诗歌语汇之精确、速度和密度的人质。作为墓志铭和警句的孩子,诗歌是充满想象的,是通向任何一个可想象之物的捷径,对于散文而言,诗歌是一个伟大的训导者。它教授给散文的不仅是每个词的价值,而且还有人类多变的精神类型、线性结构的替代品、在不言自明之处的本领、对细节的强调和突降法[6]的技巧。尤其是,诗歌促进了散文对形而上的渴望,正是这种形而上将一部艺术作品与单纯的美文区分了开来。无论如何也必须承认,正是在这一点上,散文被证明是一个相当懒惰的学生。

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因为我并不想批驳散文。问题的实质在于,诗歌不过是恰好比散文年长,并因此走过了更长的路程。文学始自诗歌,始自游牧者的歌,这游牧者的歌要早于定居者的文字涂鸦。虽然我曾在一个地方将诗歌与散文的区别比作空军和步兵的区别,但我此刻提出的建议却不是在划分等级或弄清文学的人类学起源。我想做的一切就是干点实事,使你们的视线和脑细胞摆脱那许多无用的印刷品。人们可以说,诗歌正是为了这一目的而发明出来的,因为它就是高效的同义词。因此,人们所要做的就是对我们两千年的文明进程进行概括,尽管是以微缩的方式。这比你们想象得要简单些,因为,一首诗远不如一部散文那样冗长。还有,如果你们所关注的主要为当代文学,你们的任务就真的很轻松了。你们所要做的一切,就是花上两个月的时间,用你们几位母语诗人的作品将自己武装起来,最好是从本世纪上半期的诗人读起。我估计,只需读上一打薄薄的书,你们就可以完成任务,在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你们就能像模像样了。

如果你们的母语是英语,我可以向你们推荐罗伯特·弗罗斯特、托马斯·哈代、叶芝、T.S.艾略特、温·休·奥登、玛丽安娜·穆尔和伊丽莎白·毕晓普。如果你们的母语是德语,我推荐的是莱纳·马里亚·里尔克、乔治·特拉克尔、彼得·胡赫尔和戈特弗里德·贝恩。如果你们的母语为西班牙语,那就是安东尼奥·马查多、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刘易斯·谢尔努达、拉斐尔·阿尔维蒂、胡安·拉蒙·希门内斯和奥克维塔奥·帕斯。如果你们的母语是波兰语,或者,如果你们懂波兰语的话(这将成为你们的一个巨大优势,因为本世纪最非凡的诗歌就是用这种语言写成的),我则乐于向你提起列奥波尔德·斯塔夫、切斯拉夫·米沃什、兹比格涅夫·赫尔伯特和维斯拉瓦·辛姆博尔斯卡。如果你们的母语是法语,那么当然是纪尧姆·阿波利奈尔、儒勒·苏佩维埃尔、皮埃尔·勒韦尔迪、布莱斯·辛德拉斯、保尔·艾吕雅的一些作品,阿拉贡的少许东西,以及维克多·谢加仑和亨利·米恰尔。如果母语是希腊语,你们就应该读一读康斯坦丁诺斯·卡瓦菲斯、乔治·塞菲里斯和雅尼斯·里特索斯。如果你们的母语为荷兰语,那就应该是马丁努斯·尼约赫夫,尤其是他令人震惊的《阿瓦特》。如果母语是葡萄牙语,你们就应该读费尔南多·佩索亚,也许还应该读一读卡罗斯·德鲁蒙德·德·安德拉德。如果母语为瑞典语,就请读圭纳·埃克路夫、哈里·马丁逊和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如果母语为俄语,那么至少可以说,要读一读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奥西普·曼德施塔姆、安娜·阿赫马托娃、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弗拉基米尔·霍达谢维奇、维列米尔·赫列勃尼科夫、尼古拉·克留耶夫。如果母语为意大利语,我不想冒昧地向在座的各位提供任何名单,假如我提起了夸西莫多、萨巴、翁加雷蒂和蒙塔莱,这仅仅是因为我早就想向这四位伟大的诗人表达我个人的感激之情,他们的诗句对我的一生产生了相当重要的影响,能够站在意大利的土地上对他们表达感激,我感到非常高兴。

在你们读完了上述这些人中任何一位的作品之后,你就会把从书架上取下来的一本散文搁在一边,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能继续阅读那本散文,那么这就应该归功于其作者了;这就意味着,那位作者像我们刚刚提到的这些诗人一样,对我们的存在之真理的确有某些补充;这至少表明,那位作者不是一个多余的人。他的语言具有独立的力量或优雅。还有,这就意味着,阅读成了你们难以遏制的嗜好。说到嗜好,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事。

请允许我在此给出一幅漫画,因为漫画能突出精髓。在这幅漫画中,我们看到一位读者,他的两只手上都捧着翻开的书。他的左手上是一本诗集,右手上则是一部散文。让我们来看一看,他会首先搁下哪一本书。当然,他也有可能两手都拿着散文,但这将给他以自我否定的标准。当然,他会问道,什么是好诗和坏诗的区别,如何能保证他左手上的书的确是值得费神一读的。

好吧,首先,他左手上拿着的书十有八九会比他右手上的书更轻。其次,诗歌,如蒙塔莱所言,注定是一门语义的艺术,江湖骗子们在其中的机会非常之少。读到第三行,一位读者就能明白他左手上拿着的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因为诗歌能很快地产生感觉,其中的语言特性能立即让人感觉出来。三行之后,他可以瞥一眼他右手上拿的那本书了。

正如我对你们说明的那样,这是一幅漫画。可与此同时我也相信,这也可能构成一种姿态,在这届图书博览会上,你们中的许多人都会不知不觉地采取这样的姿态。至少,你们要确信你们手上的书籍属于不同的文学体裁。当然,让眼珠从左边转向右边确实是一个诱发疯狂的计划;不过,都灵的大街上再也没有马夫了,在你们离开这片会场的时候,再没有马车夫鞭打马儿的景象来使你们的精神状态进一步恶化了。[7]另外,一百年过去了,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精神失常能对民众产生太大的影响,那些民众的数量将超过这届图书博览会上所有书籍中黑色小字母的总和。因此,你们最好来试一试我刚刚推荐的那个小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