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的童年(第3/5页)

魔术在我家和我一生里无所不在。它除了光顾外祖父的柜子之外,还出没于母亲的橱柜箱笼,那里面塞满了亚洲的织物、衣服和纱巾。此外,偶像神的斜视里透着魔术,一些老贮藏间和楼梯拐角处的气味里也充满了秘密。而在我身体之内也有不少东西与这样一个外围世界如响斯应。有些东西和念头似乎只存在于我身上,只为我而存在。没有一样东西像它们那么神秘、那么若即若离、那么和日常生活格格不入,可是也没有一样东西有它们那样真实。光是那本大书里的图画和故事的出没无常,以及许多事物每个钟头看上去都是另一副模样,这两件事就足以说明一切了。真的,屋子的大门、花园的小屋和街道,在星期天晚上看起来和星期一早上是多么不一样!客厅墙上的挂钟和基督像在外祖父坐庄和父亲当班时是多么不同的两副面孔,而当屋里一个外人也没有,只有我独个儿的灵魂和所有的事物打着交道,盘算着给它们起上新的名字、赋予新的意义时,它们的面目又会变得多么不同寻常!这时候,一些平常最熟稔的事物,比如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炉边的影子或者一份报纸的刊头都会突然变得更美或更丑,更有意义或更无聊,更令人向往或更可怕,更可笑或更博人同情。稳定和一成不变的东西是多么少有!一切都那么生死无常,那么饱经变迁,那么向往幻化,那么期待着解脱和重生!

在我的魔幻世界里,最重要也最奇妙的要数“小矮人”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我相信,他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他肯定是跟我一起来到了这个世界。这小矮人是个灰灰暗暗的、轮廓不清的小不点儿,一个侏儒,可能是个精灵或地仙,也可能是天使或魔鬼。他常不期而然地出现在我面前,在我身边来回走动,我清醒时是如此,在睡梦里也无二致。对这小人我可说百依百顺,远比对父亲或母亲,理智或恐惧更为顺从。每当他一出现,我心目中就只有他一人,不论他去哪儿或干什么,我肯定会亦步亦趋:每当我遇到危险时他必然会现身。要是一只恶狗或哪个被我惹恼了的大个头同学跟踪我而我的处境变得真正不妙时,哈,千钧一发之际,小矮人出现了,他跑在我前头,指示我哪儿有路,一场灾难往往就此化解。他会告诉我,花园篱笆上哪块木条松了,于是我在最紧急的关头终于找到一条逃生之路,他会示范给我看,眼下该如何应付:或摔倒,或转身,或逃开,或喊叫,或闷声不响。他会从我手上拿走我想吃而不该吃的东西,他会带我去某个地方,那儿我丢失了的东西赫然在目。有些日子,我天天都能看到他。有些日子,他又踪迹沓然,这种日子肯定都是不好的时候,一切都温温吞吞、模模糊糊,什么也干不成,什么都不顺心。

有一次,在镇中心的广场上,小矮人在我前面跑着,我在后面跟着跑。他向广场中央的喷水池跑去。那是个很大的水池,从池底到池边大约有一人高,有四根水柱喷向四周石砌的池壁,溅起的水可以一直洒到护栏上。我当然也跟着跑到池边,可是一眨眼,他就钻进了深深的池水里,不容商量,我也纵身入水。要不是凑巧有一位住在我们附近的美丽姑娘路过,把我从水里拖出,我大概早已命赴黄泉了。这位姑娘我平常并不熟悉,可是从此我就与她结下了一段充满谐趣的友谊,它使我快乐了很长一段时间。

又有一次,为了我干的某件恶作剧,父亲把我叫去训话。我吞吞吐吐,说不出名堂,我再一次饱尝那种痛苦:要想叫大人们开窍,真是难如登天,最后的结局是一番薄惩,几滴眼泪。末了父亲为了要我把这番教训好好记住,还特意送给我一份颇为精致的袖珍日历。我心里既羞愧又带几分委屈,就信步走出门去,来到了小河的桥上。忽然,小矮人又出现在我面前,他跳上桥栏杆,做着手势,示意我把父亲刚送我的礼物丢进河里。我立刻照办不误,有什么办法呢?在小矮人面前怀疑和犹豫是没有立足之地的,这些都是只有当小矮人不在,当他有心跟我作对,躲着我不见面时才可能有的东西。我还记得,有一天,我跟父母亲去散步,小矮人出现了,他靠着街的左侧走,我也靠了过去跟着他,我们就这样时左时右,每次我父亲都得把我从左侧叫过去,可是小矮人偏偏非走在路左不可,因而每次我都立刻又蹿回左侧。后来父亲实在管不动了,就听任我满街乱走,可是父亲心里实在老大不舒服。后来,回到了家里,他就问我到底有什么理由跟他作对,非要走在街的左边不可。遇到这种时候我总是万分为难,甚至于狼狈不堪,是啊,再没一件事比向任何人提起小矮人更为荒唐了,再没有一件事比出卖小矮人、提起他或叫他一声名字更为犯忌,更为恶劣,更为罪不可恕。我根本连想他、叫他、祈求他现身也办不到。他来了,那么万事大吉,听他命令就是,他不来,那也罢,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他一般。小矮人根本就没有名字,但世界上有一件事是万万难以想像的,那就是不听从小矮人的指挥。不论他走到哪儿,我都跟着,水里也行,火里也行。他并不发号施令或建议我干这干那,他只需比画比画,我就会跟着去做。要是他干了一件事而我却不跟着做,那就好比我的影子不跟着我移动一样不可思议。或许我正是小矮人的影子或镜像,或许他是我的,又或许我自以为是跟着他做,其实却是先于他,或者与他同时在做。可惜的是,他不是永远出现,一旦他不在场,那么我的一切举动就不再是顺理成章和天经地义的,一切就可能完全变样,我的每一步行动都可能变得做不做无所谓,或者都要几经犹豫和反复思量才能实现。而在我当时的生命里,凡是好的、愉快的和幸福的行为都是不假思索唾手而得。自由的王国同时也是假象的王国,也许。

我和那位快活的、当初把我从喷水池里拖出来的邻居姑娘的友谊是多么甜美!她活泼、年轻、美丽而又有几分傻,那种可亲的、别人学不来的傻。她爱听我跟她讲侠盗或魔术师的故事,有时候信得不得了,有时候又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她认为我至少是来自东方净土的智者之一,这点让我十分受用。每当我讲起什么有趣的事,她就开心地大声笑起来,其实她还一点都没有把笑话的内容弄懂。为此我责怪她说:“安娜小姐,要是你还完全没有听懂一个笑话,你怎能笑得起来呢?这不太傻了吗?而且这也对我太不尊重了。要不就是你听懂了,觉得好笑,要不就是你听不懂,你不用不懂装笑呀。”她还是笑个不停。“不,”她尖声地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男孩,你真了不起。你将来会做教授,或者部长,或者医生。我的笑,你知道,可是一点坏意也没有。我笑,是因为觉得你太有意思了,你是天底下第一个会开玩笑的人。好了,现在赶快给我解释你的笑话罢!”我费劲地解释起来,中间她还要再问几个地方,最后她终于弄懂了,这下可真的前仰后倒地大笑起来,比刚才那已经很开心的笑还要开心几倍,连我也忍俊不禁起来。就像这样,我们在一起时是多么欢乐无涯,她又是多么宠我,佩服我,对我入迷!我有时念一些绕口令给她听.[1],缠着她要她跟着念,可是每次没说到三个字,她就笑了起来,她也没想要把它念对,总之,每次的尝试都以哄笑告终。安娜小姐是我所认识的人里面最快活的一个。在我童年的智慧里,我总认为她莫名其妙得傻,事实上她也许真的是傻,但她始终是个快乐的人。有时我不禁想,快乐的人骨子里才是真正的智者,尽管他们看起来笨。还有什么比聪明更笨,更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