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的童年(第4/5页)

日子一年年过去,我和安娜小姐也慢慢疏远了,我已经是个小学高班生,已经能领略童年的聪明所带来的挑逗、苦楚和危险是一番什么滋味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她。这一回,又是小矮人把我带到了她身边。那时候,已经有好一阵,我一直被男女的性别差异以及小孩子从哪里来的问题所困扰,它给予我的煎熬和折磨与日俱增,以致有一天我发起咒来,不把这个谜团解开,我就宁死毋生。我任性地、死心眼儿地从学校穿过广场回家,一肚子的闷气,两眼看着脚下,头抬也不抬,突然,小矮人[1]出现了!这其间他已经成了稀客了,对我十分不忠,或者我对他不忠——可是这会儿我又看到他了,又小又敏捷,在我前面走着,我才刚刚看到他,他就一闪而过,径直走进了安娜小姐的家。他不见了,可是我已经跟着进了屋子,已经回过神来,知道安娜小姐之所以尖叫,是因为我奔进她的闺房,有如从天而降,而她正在换衣服。可是她并没有赶我走,我很快知道了我那时想知道得要死的几乎全部事情,要不是情窦未开,我几乎为自己制造了一个爱情故事。

这位快活的傻姑娘和所有的成年人,有一个不同之处,那就是她虽然傻,却自自然然,毫不做作,她永远实实在在,从不说谎,也不受窘,大多数的成年人却不是这样。当然有些例外,像母亲,可说是精力充沛和巧为张罗的典型,父亲呢,也称得上是正直和聪慧的化身,至于外祖父,这位深藏不露、无所不知、永远微笑着的不涸之泉,那就简直难以用人的标准来衡量了。可是大多数的成年人,虽然大家都对他们恭敬如仪,却只是些泥菩萨罢了。当他们和孩子们说话时,他们的戏演得多么滑稽!他们的声调多么做作,他们的微笑多么虚伪!他们把自己、把他们的工作看得多么重要,当他们走在街上时,是多么煞有介事般带着工具、提着皮包或夹着书本,又多么期待别人认出他们,向他们问好或致敬!每到星期天,经常就会有人来“造访”我的父母,男人们总是笨手笨脚,戴着羔羊皮手套的手里拿着脱下的礼帽,架子十足,一本正经,被体面弄得僵硬不堪,他们多是律师、法官、牧师、教师或高级公教人员,女人们则多半畏畏缩缩侧立一旁。他们在椅子里总是坐得笔直,做什么都要别人礼让再三,也都要别人帮一帮忙,比如脱大衣啦,进门啦,就座啦,回答问题啦以及告别,等等。幸好我对这个装腔作势的小资产阶级世界颇能等闲视之,因为我的父母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且认为它十分滑稽可笑。但是这些成年人即使不演戏,不戴手套,不互访,我也觉得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透着古怪,令人发笑。他们多么爱夸示他们的工作、行业和职位,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和神通广大!要是一个车夫、一个警察,或一个铺路工把街道封锁起来,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所有人都会自动绕道而行,甚至动手帮帮忙。可是孩子们工作或游戏,却是小事一桩,人们不是把他们推向一旁,就是对他们吆喝叱斥。是不是他们干的事就不如大人们干的那么正经,或那么善良、那么重要呢?噢,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大人们权大势盛,所以轮到他们发号施令,充当统治者罢了。其实他们也跟我们孩子们一样,是在玩游戏,他们玩着消防演习,玩着士兵训练,他们去俱乐部或小酒店,可是他们总是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气,好像少了他们的奔走摆弄,天下就会大事不妙,好像世界上的好事乐事已经由他们包揽无遗。

当然啦,他们之中也有聪明人,甚至于在教师中也有。可是有一点叫人不得不奇怪,就是在所有这些都是从孩子过来的“大”人中,竟只有那么少的人没有完全忘记,什么叫做孩子,他们怎样生活,怎样工作和游戏,他们想些什么,什么让他们喜欢,什么叫他们讨厌。还知道这些的人是多么少之又少啊!不要说暴君和恶汉们多的是,他们厌烦和憎恨孩子,到处赶他们,对他们吹胡子瞪眼,有时看到孩子们就像看到鬼似的,即使是另一类人,他们心肠蛮好,不时愿意不厌其烦和孩子们说说逗逗,往往也已忘光了要怎样做才好,每当他们想和我们打交道时,总是费劲地像是要讨好我们似的,老大不自在。他们老以为我们同漫画里的那些傻小子一般无二,却不知道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

所有这些成年人,几乎无例外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呼吸着另一种空气,和我们孩子大异其趣。他们往往并不比我们聪明,很多时候,他们除了那神秘的权力之外,也没有什么真正胜过我们的地方。不错,他们更强壮有力,要是我们不顺从,他们就来强迫我们,或给我们一顿好揍。可是,这难道是真正的本领吗?要是讲力气,老牛和大象岂不远远强过他们?可是他们有的就是那么一个权,他们发号施令,只有他们的世界和生活方式才受到承认。虽说这样——这事委实叫我吃惊并且时常百思不解——还真有不少成年人似乎对我们羡慕有加,有时候他们会天真地直说出来。他们会带着几分叹息似的说:“是啊,还是你们做孩子的有福!”要是这话发自内心——它的确是心里话,这往往不难感觉出来——那么,那些成年人们,那些强有力的、有尊严的、能发号施令的人根本就不比我们,必须顺从他们并对之敬礼有加的我们更为快乐。在一本歌本里我也曾学过一首歌,里面有这么一句叠唱:“快乐啊,快乐啊,还能做个孩子不长大!”这真是个令人不解的秘密。显然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只属于我们孩子而大人们没份的,他们比我们强,比我们壮,然而事情并不止于此,他们还比我们贫乏!就是这些成人们,这些我们极为羡慕他们的高大身形,他们的威仪,他们的貌似无拘无束和不容置疑,他们的胡子和笔挺的长裤的人,有时却对我们小人们羡慕不止,甚至要唱进歌里!

说起来,在这段日子里,我终归是快乐的。诚然,这世界上的许多事都难让我称心如意,特别是在学校里,可是我仍然快乐自在。固然,我得自许多方面的教导和熏陶都告诉我,人生在世,并不是随兴游荡就完了,必须经历一番考验和磨炼才能领略真正的快乐,许多格言和诗句里都这么说,我读得很熟也喜欢它们,有时还深为感动。只不过这许多人,包括父亲在内,孜孜以求的事实在提不起我多大的劲来。所以每当我遇到什么不顺利的事,当我生病或者哪个愿望得不到满足,或者当我和父母亲争执和闹别扭时,我极少逃到上帝那儿,而是另有重返乐园的密径。当平常的游戏玩腻了,当火车、杂货铺和童话书变得索然寡味的时候,往往也就是我想出更妙更绝的把戏之时。即使我什么招数也使不出来了,只要我晚上在床上合上双眼,陶醉在五光十色的童话世界里,幸福和神秘就又会如潮泛起——世界又变得多么可人和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