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恋人

TEXT 陆俊文

几天没露面的雪梨突然炸开了似的,在语音群里说:“我梦见张楠chu gui了。”

“出轨?”

“他那么老实一人,怎么可能出轨呢?”

“手痒,赶紧开撸!”

“不,是出柜。”

雪梨幽幽的一声否认,让我们这个游戏群里从七嘴八舌的调侃变成死一般的沉寂。

我偷偷点开小窗口私敲雪梨:“一个梦而已,你没当真吧?”

她的界面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断断续续,大概是写了删删了写,直到对话框里弹出一句——菲弟,这次你一定要帮我——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大概两天前,我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儿了。雪梨在豆瓣上关注了一个叫作“同妻在行动”的小组,半个小时之后,她删除了自己的更新状态,只有进入小组界面里挨个翻找,才能看到她的名字。

小组的公告栏上写:小组为同妻们提供一个网络空间,互相倾诉生活故事,获得情感支持,追求幸福生活。

没想到雪梨这么快就开始采取行动了,悄无声息消失了几天,一出现就往群里扔一个重磅炸弹。

雪梨把我约在复兴SOHO的ZOO咖啡,那是张楠公司附近。她穿着一件夸张的狮子头连帽T恤,把脸藏在帽子和墨镜里,像是被家暴的妇女一样,透过镜片都能看出眼眶红肿。

“你哭了?”

雪梨摇摇头,一口气喝下一杯不放奶不放糖的黑咖啡,又示意服务员再加了一杯后,才调整好情绪,开始进入正题。

“帖子里说,文化创意,时尚行业,概率最高。”她把手机屏幕挪到我跟前,“我仔细想过了,如果是真的,我也不打算和他闹……但我真觉得不值,在一起八年了啊!”

她忍不住又要啜泣起来,我手足无措,连安慰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现在还没确认他就是吧……我们从长计议,你也别太伤心。”

“我怎么可能不伤心?光结婚,今年我就和他提了三次了,他每次都含糊其词糊弄过去了,我一个女的,本来主动提这种事就显得死乞白赖,何况我马上就要三十了,这八年的青春想想就疼。”

“这就是你开始怀疑他的契机?”

雪梨愣了一下,又摇摇头,再次把手机挪到我眼前:“十条里面,他符合九条,结论说,我这是中枪无疑了。”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那些选项:“张楠是海报设计师,倒是符合文创行业……可是这‘品位好,干净整洁,有用香水的习惯,关注国外独立设计品牌,会做菜’,这算哪门子评估标准?这些优点我怎么也能占个五六条,就被自动归类啦?”

“现在我宁可他少些优点,邋遢点,十天半个月不洗澡,审美土,我都能接受,只要他是……”

“行了行了,你这么挑剔的时代女性,张楠要真那样,别说你不可能瞧得上了,他给人做海报设计,早喝西北风去了。”

雪梨委屈地靠在沙发上,忍不住想抽烟,但和侍应生对视了一眼,还是把烟盒收了回去。

“或者,你有发现他留下的什么蛛丝马迹?”我试探性地问她。

“照片、微信、邮件、社交软件,能查的我都查了,一点线索也没有,干净得让我觉得可疑……除了他的淘宝记录!对,他最近突然收藏了许多旅行用品,保暖大衣、雪地帐篷……可我们也并没有要出门远游的打算啊,你说他是不是背地里有人?”雪梨往前靠近桌子,认真地望向我,“事已至此,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张楠反正没见过你,你去试他,总能逮着点证据。”

“可我……”

“你就说这忙你帮不帮吧。”

我能说不帮吗?雪梨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她巴不得当着我的面连喝十杯黑咖啡,以示决心。只有我舍生取义才能保她幸福安康,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我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介入雪梨的生活。我俩在一起打了快五年的游戏,直到不久前建了联系群,才发现彼此都在同一座城市。她英文名叫Sherry,在广告公司做了四年的文案,因为常年加班,每次上线时间都在后半夜。她和游戏角色里的形象一样,有时像霸气御姐,说一不二,有时淘气得像没长大的小女孩,撒起娇来,就非逼着我和她互换装备。要不是知道她有个长跑八年的男友,看到她哭起来楚楚动人的样子,我一定生出什么非分之想,而她也总是在和我僵持不下的时候,叫我一声菲弟,让我保持清醒。

按照雪梨的说法,张楠每天十点会特地从日月光下地铁,在桃源眷村吃完早点后往公司方向走,中午一点半吃楼下固定的沙拉和日料,晚上加班到八点多,不太累就会走往淮海中路散会儿步,经过MUJI和一家外文书店会停下来看看新出的设计书。

他们同居过一段时间,但张楠觉得,为了保持恋爱的热度,还是各自分开住会比较合适。雪梨为此生了很久的闷气,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得和别的年轻女孩一起挤在出租屋里,看别人举着手机和男友视频花式虐狗,想想就委屈。他们其实早就过了刚开始恋爱的新鲜状态,怎么都只剩追忆。两人都念同一所大学,张楠是美术系,雪梨读新闻,还是学生会干部,因为做活动需要海报,而跟张楠有了最初的接触,和大部分普通情侣一样,日久生情,两个人也不需要多么漫长的拉锯战,很轻易就在一起了。

关于浪漫的事情,雪梨想不出多少,倒是滑稽的事,发生在张楠身上一大堆。比如还念书那会儿,上海的冬天特别冷,圣诞节,张楠要给雪梨送围巾,穷学生没什么积蓄,挑来挑去便宜的挑剔的张楠都不满意,于是便自己动手做,他做设计出身的,讲究艺术感,最后用系里展览剩下的铁丝和毛线拧出一个过分前卫先锋的围巾,两条彩带直冲天际,鲤鱼摆尾似的,雪梨不愿戴,他就硬着脾气挂自己脖子上,一出门,当然成为焦点。类似的事情雪梨数都数不过来,在她看来,张楠有时偏执得可爱,却也常常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熟悉张楠的习惯后我开始制造和张楠相遇的机会,进展很顺利,我们是在上海外滩美术馆的张奕满展览上认识的,作为义工我替他讲解每个展品,但意外的是,我们并没有因为其中哪件作品而引起太多交流的话题,反倒因为展览邀请刘宇昆作为这个展览中道具书籍的提供者而引发了兴趣。

我们俩把阵地转移到了衡山路一家充满蒸汽朋克气息的复古酒吧,他给我透露自己其实是个科幻迷。这点是我意想不到的,他的样子斯文整齐,文科生的银边眼镜。喜欢科幻,难道不是理科生的专利吗?张楠摇头,他说他喜欢未知而神秘的东西,比如宇宙星辰、虫洞、上帝之眼,当然,往近的说,他希望能去一趟阿拉斯加看一次北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