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美好的丑陋

TEXT 小河

酒圆刚刚化好了妆，坐在电脑前打开了摄像头，正准备开录，突然想起来忘记了什么。她拼命伸展着肥胖的胳膊，去够桌子旁的塑料篮，好不容易抽出了一顶凌乱的烟粉色假毛，理了理抽丝的发网往捆好的头发上套，假毛刘海耷拉下来，一绺一绺的像八爪鱼的触手。

酒圆打开了直播频道，陆陆续续有网友点开来看了。

她开始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打招呼：“大家晚上好，我是你们的酒圆噢！”

“拜托你不要再用这么恶心的声音说话好吗？”下班的男友刚好推门进来，鄙夷地说了一句。

“你管我。”酒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继续对着屏幕娇羞地笑着。十来平方米的出租屋对两个人来说实在太窄小，昏暗的灯光也让屏幕显得模糊不清，男友为了不入镜而挤在床头的角落里闷闷地玩起了手机。大概是梅雨季节的关系，空气里泛着潮湿的味道，掺和着酒圆黏腻的声音，更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今天，酒圆来给大家表演卸假睫毛哦……”

男友不知道卸假睫毛有什么好表演的，更不理解这样的表演为什么还会有点击量。

不过这一切都源于几个月前酒圆参加了网络社区的一个选美比赛，她以一组离奇夸张的小魔仙装扮照片，在众多美艳绝伦的参赛选手中“脱颖而出”，成功地闯入大众视野——肥胖得快要撑破那件光面裙子的身躯，跟素颜没什么区别的大脸盘，简直丑得一鸣惊人。下面的点击量和评论量一度飙升，“辣眼睛”“生化武器”“可怕啊，谁快点把她发射到火星上”……铺天盖地的热评几次把酒圆的帖子刷到榜首。

选美是没戏的，但酒圆这个名字和她跳梁小丑一样的扮相已经被深深印刻在众网友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当然，酒圆的初衷也是下了班闲得慌找乐子，收到突如其来的连连恶评也曾黯然流泪过，本想着这件事风头过去就算了，连账号都打算弃了。就在她思忖着最后一次登上去把里边的帖子清空的时候，她收到了网站管理员的一封来信。那封来信简要说明了这个选美大赛是为网站之后的直播业务做铺垫的，入选的选手都能享受直播间提供的资源，而酒圆的点击量和曝光率极大地提高了网友的关注度，网站想为她这个类型开个特例，让她专门进行“丑化”直播……看到这里的时候酒圆简直暴跳如雷，什么？！要我专门扮演“丑角”，还让网友持续不断地攻击我？你们还有没有良心！正在内心暗骂的时候，她瞄到了最后一行特别加粗的字体——“网站除了会提供给您与主推主播相同的薪资待遇，还会根据每日进入直播间的人次给予您相应的提成报酬。”

酒圆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留了很久。她在脑海里飞速地算着，上次热评点击量就有十来万，若是走势好，每次直播能有千人次观看的话……她一边想着，一边环顾自己窄小拥挤的住所，老化的灯，已经有些卡屏的电脑，这一切的简陋全部源自她和男友局促拮据的经济状况。如果丑能变现，丑能变成财富，丑能解决物质上的问题，何乐而不为呢？不过就是多受一点嘴皮子上的小委屈罢了。

这样想着，酒圆的眼睛开始闪闪发亮。

在网站管理员的安排下，酒圆开通了直播间，开始发一些故意把自己化丑的化妆教程——化得好看是没辙了，酒圆一直是化妆苦手，但是化得丑对她而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你们看，这个眉刷，在眉毛上笔直地刷一道——是不是就变得很美了呀？”酒圆故意把眉尖刷过界，有种一字眉的既视感。“哈哈实在太丑了。”“这妆我给负分。”……评论区高潮迭起，酒圆一开始很不适应这样一边倒的恶评，甚至极力避免目光滑到评论区，但渐渐地她也就对此麻木了，毕竟骂来骂去就那几个风格，网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不断上涨的人气和鱼贯而来的观众反而刺激了酒圆，让她愈发觉得兴奋起来。这些，可都是经济效益！

整个直播间就像一个巨大的放大镜一样，无限放大着酒圆的丑陋。网友们肆无忌惮的谩骂、嘲讽在不断堆积——当然这些尖刻的语言大部分只是出于追求毒舌的快感或是对生活不顺的泄愤。随着不断增长的报酬，酒圆开始意识到自己就是一台制造槽点和笑料的机器。不错，她感到自己找到了一条真正适合她的道路。

久而久之，在这些评论里，也开始零零碎碎地掺杂着一些支持她的声音，开始有人夸她“哇，这个妹子好有趣”“其实挺可爱的”“这个妆容，学习了”……这让酒圆感到难以置信，自己也渐渐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粉丝？

酒圆开始有了更大的变化，这些变化，不是外貌上的，因此她自己也没有察觉，或者干脆说她根本没时间和精力去察觉。她忙着“自黑”，忙着丑化自己，忙着把这种无敌的丑陋传播出去……但是这一切，都被男友看在眼里。

酒圆之前的工作相对轻松，当然收入也平平，她总能比天天加班的男友提前几个小时回家，会在租房的公用厨房里做一些简单营养的料理，然后上网看看视频追追剧，等男友下班。

两个人都在省吃俭用地为以后的日子存钱，生活过得单调，彼此却从来没有抱怨过，连争吵都很少。男友当初追求她，就是喜欢她有些笨拙的可爱和发自内心让人平和的感觉，待在她身边总会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愉悦。

在男友心里，酒圆不物质、不好高骛远，这让他也养成了戒骄戒躁的脾气。他想着慢慢来，好好工作，以后一定可以给她创造富足安稳的生活。

可是这短短的几个月里，酒圆就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起初，酒圆为得到了网站高于自己正业工资几倍的报酬感到狂喜不已，几近落泪，她会一边抱着男友一边说道：“很快我们就能过上超棒的生活了！”这个时候酒圆还是以普通的暴露自己身材、外貌缺陷，加上劣质搞笑的化妆技术为卖点。但渐渐地她开始不满足于现有的成绩，她想要吸引更多的人来看她、关注她，刻意嗲声嗲气地说话，极尽矫揉造作之能事。并且她脑子一转，又开发了其他的“项目”，比如穿一些更能彰显自己喜剧效果的奇葩服装，家里的角落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装束、道具和假毛。男友劝她收敛收敛，她吭哧吭哧地反驳道：“管他呢！租约期一到，我们就换个大房子住！”

男友回到家中，再也看不到之前那个温和乖巧的酒圆——做好了简单的饭菜，等待他归来。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屏幕、关注着点击量、打扮得离奇丑陋的怪物。这个怪物还开发了凌晨的直播时段，专门供那些因为生活不如意而失眠以致戾气满满的人，通过嘲讽挖苦发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