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6页)

我希望哈维先生去死,希望自己还活着,这是我最大的梦想,却无法实现。天堂毕竟不是十全十美的。但我相信只要我仔细观察,诚心企盼,说不定能改变凡间我所爱的人的生活。

十二月九日接电话的是爸爸,自此揭开了悲剧的序幕。他告诉警方我的血型,还向警方描述了我光洁的皮肤。警方问他我还有没有其他可辨识的特征,他开始详细描述我的脸部特征,越讲越深陷其中。费奈蒙警探没有打断爸爸的话,他还有一个非常悲惨的消息要告诉爸爸,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再三,他终于说:“萨蒙先生,我们只找到一个尸块。”

爸爸站在厨房,悲恸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他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阿比盖尔呢?

“这么说,你们无法确定苏茜已经死了?”他问道。

“没有什么事情是百分之百确定的。”费奈蒙警探说。

爸爸就这么告诉了妈妈:“没有什么事情是百分之百确定的。”

一连三个晚上,爸爸不知道该对妈妈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在此之前,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同时崩溃过。通常都是一方安抚另一方,从来不曾同时需要彼此的慰藉。以前总有一方比较坚强,遇到状况时,两人互相拥抱,比较软弱的一方感受到对方的力量,心情也就会好过一点。他们从不曾真正了解什么叫作“恐惧”,直到此刻才体会到它的滋味。

“没有什么事情是百分之百确定的。”妈妈念叨着,爸爸希望她听得进这句话,她也死死地抓着这句话不放。

妈妈知道我的银手镯上每一个小饰物代表什么,她记得我们是在哪里买的银手镯,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它。她列了一张清单,巨细靡遗地列出我的穿戴,如果有人在几英里以外的地方或是某条马路上的隔离带里发现了单子上的东西,警方说不定能凭借着这些证据,找到杀害我的凶手。

我看着妈妈仔细地列出我所穿戴及喜欢的东西,心中充满温情,却又阵阵苦楚。她明知机会渺茫,却仍抱着一丝希望。她期待那些捡到卡通橡皮擦或是摇滚明星徽章的陌生人,能将这些东西交给警方。

和费奈蒙警探通过电话之后,爸爸伸手握住妈妈的手,两人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瞪着前方发呆。妈妈麻木地紧握着手上的清单,爸爸觉得有如置身黑暗的隧道。过了一会儿,天上飘起雨丝,虽然他们都没说话,但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想着同一件事:下雨了,苏茜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雨中。他们都希望我平安,躲在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

他们不知道谁先入睡,两人精疲力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雨势忽大忽小,气温也越来越低,到后来下起了冰雹,小石块一样的冰雹敲打着屋顶,激起阵阵声响。他们同时被惊醒,心中充满了罪恶感。

他们沉默不语。房间另一端的灯还亮着,他们在微弱的灯光中看着对方。妈妈失声痛哭,爸爸将她抱在怀里,用大拇指擦去她的泪痕,捧起她的脸颊,双唇轻柔地吻着她的双眼。

他们轻触彼此,我便不再看着他们,而把视线移到玉米地,看看警方隔天早晨能不能在田里找到什么东西。冰雹打弯了玉米秆,也把小动物全赶进了洞穴。离地面不深的洞穴里住着一群野兔,我喜欢野兔,可它们常跑到附近人家的花园里偷吃蔬菜和花朵。人们在花园里放了毒饵,有时,某只不知情的兔子会把毒药带回家,结果,在地面之下,某个远离那些投放毒饵的人们的洞穴里,整个野兔家族蜷缩在一起,悄无声息地同归于尽。

十日早上,爸爸把整瓶威士忌倒进厨房水槽,琳茜问他为什么把酒倒掉。

“我怕我会喝。”他说。

“昨晚的电话里说了什么?”我妹妹问道。

“什么电话?”

“我听到你说星星爆裂的光芒,每次提到苏茜的笑容,你总是这么说。”

“是吗?”

“没错,听起来傻傻的,是警员打来的电话,对不对?”

“你要听实话?”

“我要听实话。”琳茜十分肯定。

“警方找到一个尸块,他们说可能是苏茜的。”

琳茜觉得有人狠狠地朝她胃部打了一拳:“你说什么?”

“没有事情是百分之百确定的。”爸爸试图解释。

琳茜坐在餐桌旁,说:“我觉得我快吐了。”

“宝贝儿,你还好吗?”

“爸,我要你告诉我警方找到的是哪一部分的尸体,然后请你准备好,我八成会吐。”

爸爸拿出一个巨大的金属搅拌盆。他把盆子放在桌上,摆到琳茜旁边,然后坐了下来。

“好,”她说,“告诉我。”

“警方说是一只胳膊肘,吉尔伯特家的狗发现的。”

说完爸爸就握住琳茜的手,正如先前所言,琳茜果然吐在那个闪闪发亮的金属盆里。

当天早晨稍后,天气逐渐转晴,警员把离我家不远的玉米地围起来,开始进行搜索。雨水、冰霜,再加上融化的积雪与冰雹,使整片玉米地泥泞不堪,但仍看得出有个地方刚被动过,警方由这里开始挖掘。

根据后来的化验报告显示,那里的泥土多处掺杂着高浓度的我的血液,但警方当时并不知情,他们不断地在周围冰冷潮湿的泥土中翻找着,试图找寻一个失踪的女孩,愈挖愈觉得沮丧。

在靠近足球场的田边,好几位邻居远远地站在警戒线外,看着玉米地里站了这么一群身穿蓝色厚重风雪大衣、手执铁铲和类似医疗器具的男人。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爸妈待在家里,琳茜在她房里,巴克利留在他朋友奈特家。奈特住在附近,接下来这一段日子里,巴克利会经常待在他家。大家告诉巴克利说,我到克拉丽莎家玩去了,要过一阵子才会回来。

我知道我的尸体在哪里,却没办法告诉任何人,只能悄悄观察,等着看大家会找到什么。当天下午,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有个警员突然举起沾满泥土的拳头,高声喊叫。

“快到这里来!”他大喊,其他警员马上跑过去,把他团团围住。

当时,除了史泰德太太之外,其他的邻居都回家了。搜寻人员围着发现东西的警员商议了一阵,费奈蒙警探穿过拥挤的人墙,向史泰德太太走来。

“史泰德太太吗?”他隔着警戒线问道。

“我是。”

“你有个正在学校就读的小孩,是不是?”

“是的。”

“请跟我过来,好吗?”

一名年轻的警员带领史泰德太太进入警戒区,他们穿过凹凸不平、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玉米地,走到大家站的地方。

“史泰德太太,”费奈蒙警探说,“这个东西您看起来眼熟吗?”他边说边举起一本平装本的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孩子们在学校读过这本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