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6页)

“读过。”她小声地回答,脸上血色尽失。

“您介不介意我问您……”他展开了问讯。

“九年级,”她凝视着费奈蒙警探湛蓝的双眼说,“苏茜今年九年级。”她从事心理咨询,向来自认能承受坏消息,也能理智地和患者讨论他们生活中各种棘手的问题,但现在她却发现自己扑倒在带她过来的年轻警员怀里。我可以感觉到,她真后悔之前没有跟其他邻居一起离开,她真希望自己现在正和先生坐在客厅里,或是和儿子待在后院。

“谁是这门课的老师?”

“迪威特太太,”史泰德太太说,“读了《奥赛罗》之后,孩子们觉得读《杀死一只知更鸟》轻松多了。”

“《奥赛罗》?”

“是的。”她说。这些学校里的琐屑信息忽然变得非常重要,所有警员都在屏息静听。“迪威特太太喜欢随时调整阅读书单,圣诞节之前,她决定逼紧一点,规定大家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她把《杀死一只知更鸟》当作奖品。如果苏茜有本《杀死一只知更鸟》,这表示她已经交了《奥赛罗》的读书报告。”

这些信息后来都得到证实。

警员开始打电话查证。我眼看着受到波及的圈子逐渐扩大。迪威特太太确实已收到我的读书报告,她后来把报告原封不动地寄还给爸妈,里面还附有一张纸条,写着:“我想你们一定想保留这份报告,我非常非常遗憾。”妈妈难过得看不下去,所以琳茜把报告收了起来。报告的标题叫作“被放逐者:独行侠”,“被放逐者”是琳茜的点子,我又加上了“独行侠”三个字。琳茜在报告边缘打了三个小洞,很快地把每一页仔细手写的纸张塞进了一本空白的活页笔记本,压在衣柜里的娃娃盒子下面,一个盒子里是芭比,另一个里则放着一套几乎全新的、让我眼红的红发安安和安迪。

费奈蒙警探打电话给爸妈,他说警方找到了一本书,他们认为我遇害当天曾带着它。

“但这种书谁都可能有,”爸爸对妈妈说——两人再次彻夜不眠,“也说不定这是苏茜哪天上学时弄丢的。”

证据越来越多,但他们依然拒绝接受事实。

两天之后,也就是十二月十二日,警方找到我在伯特先生课堂上做的笔记。纸张上的泥土和周围所采集到的泥土样本不符,因此警方判断纸张可能是被小动物从命案现场叼过来的。伯特先生在课堂上讲了一大堆理论,虽然我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其中的一些,但我依然很勤奋地在方格纸上做了笔记。有只小猫踢翻了某棵树上的乌鸦巢穴,这些方格纸的碎条就夹杂在树叶和小树枝之间。警方又在其中仔细翻检,发现除了方格纸外,还有一些比较薄而易碎、上面没有格线的纸片。

发现笔记的女孩认出有些不是我的笔迹,而是雷·辛格的笔迹。雷对我心仪已久,他在他妈妈特制的卷烟纸上,给我写了一封情书,可惜我没机会看到了。星期三上实验课时,他把纸条夹在了我的笔记本里。他的笔迹相当特别,一眼就认得出来。警方汇总这些纸条,拼凑出了我的生物笔记和雷·辛格的情书。

一名警员打电话到辛格家找雷问话,他妈妈对警员说:“雷有点不舒服。”但警方还是通过她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信息。她把警员在电话里提出的问题一一转述给了儿子,雷听了之后又逐一回答:是的,他写了一封情书给苏茜·萨蒙;是的,伯特先生请苏茜收小考考卷的时候,他趁机把纸条夹在了苏茜的笔记本里;是的,他曾说自己是摩尔人[2]。

雷·辛格成了头号嫌疑犯。

“那个讨人喜欢的男孩是嫌疑犯?”当天晚上吃饭时,妈妈问爸爸。

“雷·辛格人不错。”琳茜语调平平地说。

我看着我的家人,知道大家都很清楚雷·辛格绝不是凶手。

警方突然造访了雷·辛格家,他们仔细地审问雷,倾向性明显,话语中带着强烈暗示。雷黝黑的肤色以及愤怒的神情,再加上他美丽、颇具异国情调、莫测高深的母亲,更加深了警方的猜疑。但雷有不在场证明,一群不同国籍的学生都可以证明他的清白。雷的父亲在宾州大学教授后殖民时期历史,案发当天,他正在宾大的国际学生中心演讲,雷则在演讲中和大家分享他的青春期成长体验。

起初,因为案发当日雷没去学校,警方把这点视为证据,将他当成嫌疑犯,可后来有人向他们提交了一份出席了“郊区生活:美国经验谈”演讲人的名单,上面的四十五个人都看到雷站在讲台上发言,警方只好承认雷是清白的。警员站在辛格家门外,随手捏断树篱上的小树枝,他们以为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经捉到了凶手,好像变魔术一样,答案真的就从树上掉到他们面前,但结果却并非如此。虽然雷是清白的,但学校里已经谣言满天飞,同学们原本才刚刚开始接受他,而现在,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自此之后,他一放学便马上回家,不再多停留。

这些事情令我急得发狂。哈维先生的绿色房子就在我家旁边,他在屋里裁剪尖形塔,拼建一座哥特式的玩具屋,我看在眼里,却不能把警员拉进哈维先生家,心里真是着急。哈维先生看电视新闻,仔细翻阅报上的消息,却坦然地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就像穿着件旧外套一样从容自在。先前,他心中曾经波涛汹涌,而现在已经风平浪静了。

我试着从我家小狗“假日”身上寻求慰藉。我不让自己太想念爸爸、妈妈、妹妹和弟弟,但我告诉自己:想念“假日”没关系。我觉得想念家人等于默认自己永远不能和他们重聚——听来或许有点愚蠢,但我至今仍不相信也不接受我已经和他们分开了。“假日”晚上和琳茜待在一起,每次爸爸开门,面对另一个未知新状况时,它总是站在爸爸身旁;它静静地分担妈妈的悲伤;在大门紧闭的家中,它也乖乖地让巴克利拉扯它的尾巴和耳朵。

泥土里有太多血迹。

这些日子以来,陌生人不时上门来访:好心安慰却显得不知所措的邻居、假装关心却残忍无情的记者。一听到敲门声,家人都得先麻痹自己,以免情绪受到影响。十二月十五日又有人敲门,这次,爸爸终于接受了事实。

敲门的是赖恩·费奈蒙和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员,这些日子以来,费奈蒙警探对爸爸一直很好。

他们走进屋子。他们现在对我家已经很熟悉,了解妈妈的担心,知道如果有话必须讲,那就在客厅里讲,这样才不会被琳茜和巴克利听到。

“警方找到一件私人物品,我们认为是苏茜的。”赖恩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感觉到他在字斟句酌,他知道爸妈一听到他的话,第一个念头一定是警方找到了我的尸体,确认了我的死讯。他必须把话说得很清楚,爸妈才不会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