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4/6页)

“是什么?”妈妈急切地问道。她双臂环抱在胸前,准备好听另一个无足轻重、只能引人做出推断的消息。她是一堵墙,警方找到的笔记本和小说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甚至觉得女儿少了一只手臂也活得下来,血迹再多也只是血,而不是尸体。诚如她丈夫所言:没有事情是百分之百确定的。她相信这一点。

然而,当警员举起装着我帽子的证物袋时,她瞬间被击垮了。那层罩着她的心的、铅灰色的水晶保护墙轰然倒塌,再也无法令她麻痹自己、逃避现实了。

“啊,绒球。”琳茜说,她偷偷从厨房溜进客厅,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看到她溜进来。

妈妈伸出双手,发出金属破裂般的短促尖叫,她如机械般坚硬的心开始慢慢破碎,似乎想在完全崩溃之前发出最后一点声音。

“我们做了纤维测试,”赖恩说,“不管是谁诱拐了苏茜,他在行凶时似乎用了这顶帽子。”

“你说什么?”爸爸问道。他浑身无力,警方说了什么,他完全无法理解。

“凶手用这顶帽子阻止苏茜喊叫。”

“什么意思?”

“帽子上沾满了她的唾液。”穿着制服的警员说,他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到现在才说话,“凶手用帽子堵住了苏茜的嘴。”

妈妈一把从赖恩·费奈蒙手上夺下帽子,她亲手缝在绒球上的铃铛发出声响。她颓然跪倒在地,俯身看着她亲手为我编织的帽子。

我看到琳茜呆呆地站在门口,她突然觉得爸妈变得如此陌生。周围的一切都陌生起来。

爸爸把好心的赖恩·费奈蒙和穿制服的警员送到大门口。

“萨蒙先生,”赖恩·费奈蒙说,“我们发现了大量的血迹,这意味着下手的人恐怕相当残暴,再加上我们讨论过的一些物证,如今我们不得不推断你女儿已经遇害。”

琳茜偷听到的一切证实了她之前已然知晓的事实——五天前爸爸告诉她警方找到了我的胳膊肘,从那时起她就知道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妈妈开始号啕大哭。

“从现在开始,我们会按凶杀案来侦办。”费奈蒙说。

“但我们还没有看到尸体。”爸爸依然不放弃希望。

“所有证据都显示你女儿已经遇害,我真的非常遗憾。”

那个穿着制服的警员一直没有直视爸爸哀求的眼神,我怀疑警察学校一定教过他们相关的内容。但赖恩·费奈蒙却迎着爸爸凝视的目光,“我晚一点再打电话给你们,了解一下大家的情况。”他说。

爸爸颓然地走回客厅,他已经心力交瘁,无法伸出手去安慰坐在地毯上的妈妈,或是安抚呆站在一旁的妹妹,而且他也不能让她们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他蹒跚地走上二楼,想到刚才看到“假日”卧在书房的地毯上,他刚才还在书房看到它。看到“假日”的一刻,他把脸埋进小狗浓密的颈毛里,此时,他才让自己哭出声来。

那天下午,爸爸、妈妈和妹妹蹑手蹑脚地走动,好像害怕脚步声会坐实那个坏消息似的。奈特的妈妈送巴克利回家,她敲敲门,却无人应答,只好又悄悄离开。虽然我家大门和左邻右舍的门看起来完全相同,但她知道屋里已起了变化。她决定和巴克利一起犯规,两人一起去大吃冰激凌,结果最后吃得弟弟都没胃口吃晚饭。

四点钟时,爸爸和妈妈不约而同地来到楼下的一个房间,他们从相对的两个房门走了进来。

妈妈看着爸爸说:“我妈。”爸爸听了点点头,然后打电话给我唯一健在的隔代长辈、我妈妈的妈妈——琳恩外婆。

妹妹被孤零零地抛在一旁,我真担心她会一时冲动做出傻事。她坐在她房里一张爸妈废弃不用的旧沙发上,拼命告诉自己要坚强:深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每次尽可能地延长时间;蜷起身子,让自己像块小石头一样;把身子缩成一团,躲在没有人看得到的角落。

离圣诞节只剩下一星期,妈妈让琳茜自己决定要不要回学校,琳茜决定回去上课。

星期一早晨,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座位走向讲台。

“亲爱的,校长想找你谈谈。”迪威特太太悄悄对她说。

琳茜开口说话,眼睛却没有看着迪威特太太,她正在练习一项技能,希望自己能做到视而不见地与人交谈。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事让人不得不付出代价。迪威特太太是英文老师,更重要的是,迪威特先生是男孩们的足球教练,他一直鼓励琳茜加入他的球队。琳茜也非常喜欢迪威特夫妇。但从那天早晨起,琳茜决定只有在面对那些和她吵架的人时,才去直视对方。

她慢慢地收拾桌上的东西,听到教室四方传来窃窃私语。她确定在她离开教室之前,丹尼·克拉克对西尔维亚·亨利说了些什么。她甚至觉得有人故意把东西落在教室后面,只是为了去拿东西的时候,可以顺便和身边的人谈论几句“她死去的姐姐”。

琳茜穿过走廊,穿梭于成排的寄物柜之间,躲避着任何附近的人。我真希望能和她走在一起,边走边模仿校长走路的姿势和在礼堂开会时讲话的样子。每次在礼堂集合开全校大会时,校长总喜欢说:“你们的校长就是你们的一个有原则的朋友![3]”我会在她耳边学个不停,逗得她忍不住大笑。

她很庆幸走廊上没什么人,但她一走进行政中心,马上就遭遇了秘书们同情的目光。没关系,她早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练习好了,面对众人的同情,她已经武装到牙齿了。

“琳茜,”校长凯登先生说,“今天早上我接到了警方的电话,我真为你感到难过。”

她直视着他,眼神有如激光般尖锐:“我到底有什么不幸的?”

凯登先生觉得他必须直截了当地介入孩子们的危机,他从书桌后面走出来,带琳茜一起坐在那张学生们口中的“校长室沙发”上。后来当政治浪潮席卷学校的时候,校方对一些问题变得比较敏感,有人提醒他说“沙发容易传达错误的含义,校长室里还是摆椅子比较合适”,凯登先生听了之后就把“校长室沙发”搬走,换上了两把椅子。

凯登先生和琳茜坐在“校长室沙发”上,我希望不管她多么心烦意乱,坐在这张大名鼎鼎的沙发上,仍能感觉到一丝兴奋。我不愿因为自己,而剥夺她所有的快乐。

“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凯登先生说,他确实在尽力。

“我很好。”琳茜说。

“你想不想聊聊?”

“聊什么?”琳茜问道,她露出爸爸所说的“使性子”的神情。爸爸有时也对我说:“苏茜,你别用这种任性的口气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