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5页)

有天早上,他父亲没有课,不必去学校,雷便趁机在他父亲的保温壶里装满母亲的甜茶,一早就带着保温壶到学校等露丝。他把水泥铅球投掷圈当成一个小小的营地,一个人坐在金属抵趾板上等着。

他看到露丝在铁网围栏的另一端走来走去,那个围栏隔开了学校和备受大家重视的足球场。他搓着双手,想着要跟露丝说些什么。虽然之前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才算如愿地吻了我,但他之所以鼓起勇气找露丝说话,倒不是因为他吻了我,而是因为十四岁的他实在太寂寞了。

我看着露丝走向足球场,她以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康纳斯先生最近整修了一栋老房子,在里面找到了一本诗集,而恰好露丝最近迷上了写诗,她手上紧抱着的就是这本诗集。

她远远地就看到雷站了起来。

“嗨,露丝·康纳斯!”他一面大叫,一面挥舞着手臂。

露丝看着他,脑海中马上蹦出他的名字:雷·辛格。但除此之外,她并不了解这个男孩。虽然她听说警员曾找过他,但她相信爸爸说过的话:“没有哪个小孩会做出这种事。”因此,她朝着雷走了过去。

“我准备了一些热茶,放在保温壶里。”雷说。我在天堂里替他脸红,他讲起《奥赛罗》来头头是道,现在却表现得像个蠢蛋。

“不了,谢谢你。”露丝说,她站到他旁边,但显然比正常的距离远了几英尺。她的指尖紧压着诗集破旧的封面。

“那天你和苏茜在礼堂后台说话时,我也在场。”雷说,他把保温壶递给她,她没有靠过去,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苏茜·萨蒙。”他说得更明确了一点。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她说。

“你要参加她的悼念仪式吗?”

“我还不知道要举行悼念仪式。”

“我想我不会去。”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双唇,天气太冷,他的唇色比平常要红,露丝向前走了一步。

“你要护唇膏吗?”露丝问道。

雷把羊毛手套举到唇边,手套轻轻拂过我曾吻过的双唇。露丝把手伸进双排扣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支护唇膏,“拿去,”她说,“我有很多支护唇膏,这支给你。”

“你人真好,”他说,“你能陪我一起等校车来吗?”

他们一起坐在铅球投掷圈里,我又一次看到了以前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雷和露丝坐在一起,我觉得他比往常更迷人了,我在天堂凝视着他深灰色的双眼,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清晨见面逐渐成了他们的习惯。雷的父亲有课要去上时,露丝就用她爸爸的热水瓶装一点威士忌带到学校;雷的父亲没课时,他们就喝辛格太太准备的甜茶。早晨很冷,他们都冻得受不了,但两个人似乎都不在乎。

他们谈到他作为外国人在这个小镇上的感受,两人一起朗诵露丝诗集里的诗句,还谈到未来的志愿:雷想当医生,露丝则希望成为诗人和画家。他们讨论班上哪些同学比较奇怪,偷偷地为这些怪人编组。有些人一看就知道是怪人,比方说麦克·贝尔斯,他嗑药嗑得厉害,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学校还没把他开除;还有从路易斯安那州来的杰里迈亚,大家都误以为他和雷一样是个外国人。还有些同学怪得不那么明显,比方说一讲到甲醛就兴高采烈的亚提,还有腼腆的、把运动短裤穿在牛仔裤外面的哈利·奥兰德。薇姬·库尔茨也有点奇怪,虽然大家都认为她在母亲过世后表现得还算正常,但露丝曾看到过她躺在学校后面的松树林里睡觉。有时,他们也会谈起我。

“真的很奇怪,”露丝说,“我的意思是,我和苏茜从幼儿园起就是同班同学,但直到在礼堂后台偶遇后,我们才开始注意到对方。”

“她人真的很好。”雷说,他想到那天我们站在寄物柜旁,他的双唇轻触着我的双唇,我闭着眼睛微笑,几乎想要逃开。“你觉得他们能捉到凶手吗?”

“我觉得能。你知道吗,我们离案发现场只有一百码。”

“我知道。”他说。

他们坐在金属抵趾板的边缘,两个人都戴着手套,各自捧着一杯热茶。如今的玉米地已经成为无人进出的禁地,球场的球若是滚进玉米地,只有胆子大的男孩才敢进去捡。那天早晨,阳光投射在干枯的玉米秆间,却没有一丝暖意。

“我在地里找到这个。”露丝指指皮手套。

“你有没有想过她?”雷问道。

他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露丝说,我觉得一股寒气直逼脊背,“有时我觉得她很幸运,你知道吗,我恨这个地方。”

“我也是,”雷说,“但我住过其他地方,这里只是暂时受罪的地狱,不会是永远的落脚地。”

“难道你是说……”

“她上了天堂——当然,如果你相信有天堂的话。”

“你不相信吗?”

“不,我不相信。”

“我相信,”露丝说,“我指的不是相信无忧无虑的小天使在其间飞翔这样的废话,但我的确相信有天堂。”

“她快乐吗?”

“她上了天堂,不是吗?”

“但这代表什么呢?”

甜茶早已变冷,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也已响起,露丝对着茶杯笑笑说:“嗯,就像爸爸说的,这表示她已经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爸爸敲响雷·辛格家的大门,当雷的妈妈卢安娜出来开门时,爸爸不由得有些发蒙。这倒不是因为她没有马上表示欢迎,也不是因为她那阴郁的表情,而是她深色的皮肤和灰色的双眸,以及她开门之后稍微往后退一步的怪异姿态,让爸爸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曾听警员谈起过她,他们觉得她冷漠、势利、傲慢又古怪,因此,在爸爸的想象里她就该是如此。

“请进,请坐。”他一报上姓名,她马上请他进门。一听到“萨蒙”二字,她马上张开微合的双眼,他望着她深邃的眼睛,真想探究一下她隐秘的内心世界。

她带着他走进狭小的客厅,他差点绊了一跤——客厅地上到处都是倒扣着的摊开的书,靠墙还立着三排深层的书柜。她穿着黄色的印度纱丽,下身是金色丝织的七分裤,赤着脚。她小心地在书堆之间穿行,最后停在沙发旁,问道:“喝点什么吗?”他点了点头。

“热的还是冷的?”

“热的。”

她转身走进一个他看不到的房间,他在褐色格子布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对面有好几扇窗户,上面垂挂着长长的棉布窗帘,外面耀眼的阳光很难透进来。他忽然觉得周身温暖,几乎忘了当天早上为何要再三查找辛格家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