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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发生了下面的事:

“汤姆?汤姆?”我使劲哭喊着,因为隐形眼镜掉了,我实在看不清在厨房餐桌那里转来转去的一团人影是不是我丈夫。

从桑德斯医生那里出来时,眼泪已然汹涌不绝。我能走出迷宫一样的医院大楼,穿过湖滨大道,在密歇根大街上叫计程车而没被公交车轧扁,简直是个奇迹。在将近五点的星期一晚上,我只用了半小时就到达我们在巴克城的高级公寓。一路上我越发心烦意乱。我想象着自己的人生——从全局来看——故事并不应该这样结局。我要学西班牙语,辞掉工作,出去看世界,或许领养一两个孩子(我好像无法怀孕,妇产科医生给我列过一些原因)。我们壁炉上陈放的骨灰缸里的骨灰至少应该是七十岁逝者的骨灰,而不是三十四岁。那壁炉也会变成仅属于汤姆的壁炉。

“因为婚姻问题难过?”司机一面问我,一面递给我一张纸巾。这让我哭得更伤心,因为我亲爱的汤姆很快就会知道自己要成为鳏夫了。汤姆那么爱我,那么勇敢。他不会让我看到他哭泣,但我能想象到夜里我醒来时,他坐在电脑前默默哭泣(他有失眠症,经常夜里两三点还醒着)。我想最为我难过的不是父亲和保罗,而是汤姆,因为父亲和保罗已经经历过我母亲的去世,有一定的承受能力。直到现在,母亲的去世仍然清晰可感,好像刚刚失去一只臂膀。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三个人还是无法完全平衡或忽略这种痛楚。

“丽比?你还好吗?”汤姆冲向我,扶着我的双肩。谢天谢地,他的确在家。汤姆受雇于一家小型建筑设计城市规划公司,不需要严守“朝九晚五”的规定上下班。所以他通常在下午三四点就下班,在城里到处逛逛,然后晚上在家完成工作。

“汤姆!”我等待着,“这怎么可能发生呢?”

“丽比……”他小心翼翼地说,然后放开了我。这让我放松警惕,他不是应该撩抚我的头发,安慰我吗?

“你知道,不是吗?”

“我当然知道!”我的头嗡嗡晕眩着。我知道,但是汤姆怎么知道的?不是有法律规定,若未得到病人许可,医生不许泄露病人的病史吗?而且我上次手术前确实把他的名字写在了保密名单里。也许桑德斯医生觉得我疯了似的逃出他的办公室很不安全,于是联系汤姆要他注意我的动向?

“噢,天哪,”他说,“我不想这样让你发现。奥莱利说漏嘴了?”他问。奥莱利是他最好的朋友。

奥莱利怎么会知道我得了癌症?我开始陷入疑惑。我用夹克的袖子擦干眼泪,然后在厨房餐桌下面的抽屉里摸索我放的一副备用眼镜。被放在那里的剪刀扎伤后,我才找到眼镜。一只镜腿掉了,所以眼镜在我鼻子上歪斜着,度数也不合适了,不过足够让我看清汤姆那有一点受惊的表情。我的心脏跳动得厉害:原来他也没有我预先想象的那么勇敢。“要坚强,丽比,”我为自己鼓气,“汤姆需要你。”

“只是我最近在看一位新的心理师……”他说。

是吗?不错。我没想到汤姆会去看心理师,不过这至少可以帮助他对我的垂死状态释怀。

“丽比,你听到了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

我眨了眨眼:“什么?没有。你说什么?”

“我觉得我也许是……同性恋。”

瞬间一个咒符降临,令我头晕目眩,我感到脊椎猛撞到冰冷的石台。“噢,我的天!”我说着,将臂膀伸向汤姆。

“丽比,”他说,把我拉向他,“我非常非常抱歉。你还好吗?”

“我——我还好。”我说,因为通常别人问我这个问题时,我都会如此回答。

汤姆低头看我时,他眼眶湿润,噙满泪水。

“谢谢你,”他说,声音在颤抖,“谢谢你那么说。你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是吗?至少内心深处是这么觉得。”

直到那一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还在打击着我,而对于这些信息,我却无法消化一丁点。现在,我瞬间全部理解了。他疯了吗?我知道全球变暖会导致北极熊死亡,中国人口已经飙升过十亿,“rhythms”是英语里没有原音字母的单词中最长的一个。但我却不知道,我青梅竹马的恋人,这个我爱了二十年的男人(二十年!),竟然喜欢男人。

“不,不,不。”我说,我使劲把头缩回来,脖子都快缩没了,就像我在我老板杰姬又交给我一个离谱的差事时的反应(比如,她会说:“丽比,用你那并不存在的午餐时间去给我买条奶油色、棕色圆点的羊驼围巾,请别做那个缩脖子的动作好吗?看起来像只乌龟。”)。

“我并不是说我们的婚姻无法继续了,”汤姆紧紧地抱着我说,“我那么爱你,你是知道的。只是——我在努力了解真实的自己。这个问题我纠结了好多年,而且我……丽比,你要干什么?”

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回答他的问题,但我从他怀里挣脱,在另一个抽屉里摸索着。这个抽屉里放着家里的银器,它们还像八年前我们为注册结婚而购买时一样光亮崭新。我抽出一把叉子,仔细地欣赏着。它在厨房大吊灯的光线下闪烁着——请允许我,称它为灯饰艺术——即便我俩仍然在为他的研究生学费还贷,当时他购买此灯的花费也是不菲。

“只是——”我说,然后把叉子扎向他的手,当时他的手搭在大理石餐台上。

“啊!你这是干吗?”他叫道。叉子掉到地上,因而我知道它扎得不深。汤姆却来回地跳着,手在空中扇来扇去,像被烫着了,或者,被刺伤了一样。“我把整颗心都倾吐给你,可是你却像叉肉块一样伤我?你出什么问题了,丽比?”

“我出什么问题了?”我瞪着他,两眼发直,感觉有点野蛮,“我出什么问题了?!”

我的问题在极短时间内成了长串列表。以前,我的问题主要是无可救药的鬈发,臀部过于丰满,裤子总是不合身,还有就是意识到虽然我还算擅长我的工作,但自从小布什上台,我就没真正喜欢过它。现在我的主要问题是,我将死于癌症,我想谋杀我丈夫,因为他喜欢那些与我的基因组成非常不同的人。

“你总是这样。”我告诉他。

他紧握着手,往后退了一步:“什么意思?”

我感觉自己的疯狂劲儿又来了:“总是抢我风头!”

我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至少明白他占了我吐露真情的先机并不应该成为我火上浇油肆意发作的导火线。但我似乎管不了那么多。就好像杰姬风格的喋喋不休式爆发附到我身上了。“每次都是,汤姆!”我尖叫着,他惊恐地盯着我,“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