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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我用自己的乐观精神抹去了那一晚各种可疑的迹象。我不应该感到被冒犯了,他只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候不在状态,那又如何?他是个伟大的丈夫,我们以前做爱的时候,还是挺不错的。我不能期待完美的性爱,不是吗?

“不,我不为他感到难过,”我告诉保罗,“坦白地说,我希望是他确诊有癌症。我希望他死。”我的嗓音越发升高,周围就座的食客努力不看我们。他们八成以为保罗和我是对吵架中的情侣,随便吧。“那样我可能会相信自己一直被他全心全意地爱着。现在我知道他根本没有一直爱我的能力,他能给的爱并不是我需要的那种爱。”我深吸一口气。

保罗温柔地看着我说:“你说得没错。你不应该为他感到难过。”

“谢谢你,”我小声说,“或许某一天我不再恨他。我也希望会那样。就目前来说,我只希望他能在该死的公寓出售文件上签字。”

“噢,他会的,”他说,然后抿了一口红酒,“如果我专门雇人强迫他握笔签字,他会签的。”

“好在你不会自告奋勇地去做这种肮脏的事。”

保罗微笑道:“显然你的暴力倾向也是遗传的嘛。”

我们付过账回到旅馆。保罗跟查理和孩子们通了电话,我则取出隐形眼镜,洗了脸,然后把汤姆最后一片安眠药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刚挂电话的保罗。

他吃进嘴里,没有喝水就咽下去了。“明天见。”他说。

僵硬的床垫在我爬上床时吱吱地呻吟着。“明天见。”我重复道,然后把一个枕头盖在头上。

我们选择了最寒冷的十一月来墓地探望母亲。我瑟瑟发抖地醒过来,冲了热水澡,喝了咖啡,还穿了厚实的毛衣,但基本没什么用。上车后,我把空调暖风开到最大,将热风出风口对准自己。

“别太担心,是你太紧张,”保罗在我旁边说,“我给大客户汇报坏消息的时候,简直抖得跟淋湿了的吉娃娃一样。”

“你,紧张?我不相信。”

“别想了,我不会再承认的。”

“我不是紧张,只是……”

“担心。”保罗提供给我一个动词。

“正是。”我说。还有其他很多纠结的、无可名状的情感。汽车开进公墓时,我的牙齿仍然在咯咯打战,就像轻敲廉价瓷器发出的声音。墓地铁门和小标牌还是老样子,围墙边环绕的常青树也没有变化。但是,下车后我发现,墓园的面积似乎比上次来时更小了。

保罗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过贯穿墓园中心的蜿蜒小路。虽然我一向觉得墓地是怪异恐怖的地方,但这个清晨我看到自己内心某处早已清楚的感受,那就是当初父亲无数次载我到母亲的墓地,我觉得这里其实是令人安心之地。我不确定为何曾经希望自己死后能化为骨灰,但这次走过墓地,我决定将自己的一切遗留之物埋进坟墓。也许就在母亲不远处。

靠近母亲的墓时,我的呼吸越发困难。保罗松开我的手,跪在墓碑前,用指尖抚摸花岗岩上篆刻的碑文。

我让他独自待了几分钟,然后走到他身旁,盘腿坐在墓碑前结冰的草地上。我闭上双眼,开始在心中与母亲说话——更像是在祈祷而非对话,我想假如她能听见,那么一定能理解我这断断续续的言语。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关于汤姆,威克斯,米拉格罗斯,夏洛,还有我的癌症诊断。我告诉她我爱她,希望她就在我身边。然后我睁开双眼,又看了看墓碑。

夏洛特·罗斯——1954—1989——心爱的妻子和母亲

“心爱的妻子和母亲”,没错,但这过于简单而不足以概括她的一生。

有时候,在我极为郁闷之时,会想象假如母亲去世时我在别的年龄段,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十岁的年龄,足够理解丧母一事的严重性,但又太过年幼而无法像成年人一样体会到她和她生活中的细节。现在,我仅有的记忆一点点随着时间消散。例如,母亲的头发,是栗色的直发,眼睛是深棕色,跟保罗的一样。但她的笑容呢?是我听到的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还是说,这不过是我想象出来的?她一如既往地喜欢玩耍、善良、美好?还是说,这仅仅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童话故事?她怎么看我和保罗?她对我们的未来有何憧憬——还有她自己的未来?我永远无法知道。

永远无法知道。

鉴于这一事实浮现在脑海,我低下头贴于地面,为我的家人和我们所失去的一切而开始哭泣。身旁的保罗看见我的肩膀颤抖着,便把我搂入怀中,和我一同哭泣,再一次提醒我,我不是孤身一人。

当天夜晚,我盯着旅馆房间里的灰褐色印刷风景画,心里想着夏洛。我想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今天做了什么,但却担心一通电话会招致一连串的通信往来,这甚至让我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叫他来芝加哥陪我,或许应该留在波多黎各接受治疗,再或者——或者……或者……或者……很多种可能性,但哪一种都不对。我关掉台灯,把被子拽到脖子上。

保罗坐在另一张床上,台灯照亮了他的脸庞。

“我应该把最后一片安眠药留到今天,”我对他说,“你有吗?”

“没有。”

“他们给你开兴奋剂时难道不一起开镇静剂吗?”

他结束打字,转向我说:“我戒掉那些垃圾了。”

“真的吗?”

“真的。孩子们出生前几个月我就不吃兴奋剂了。”

“很难相信你的精力竟然不再是药店的功劳。”

“无法和上帝所赐的礼物较真。”他合上电脑,关掉台灯,上了我这张床,“我睡这儿对你有帮助吗?”

我闭上双眼:“是的,谢谢。”

“丽宝?”几分钟后他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

我睁开眼睛,即便熄灯以后房间光线昏暗模糊,只有闹钟的红色数字在发光。“你是说我总被你指使做各种蠢事?”我说,“比如允许你只用一块床单和你假想的男子汉力量就把我从二楼的窗子降到地面?”

想到父亲当时的表情,我们都笑了。父亲听见敲门声,开门时惊讶地看到我光脚站在二月的暴雪天里,一手紧紧抓着另一只瘀青的胳膊,也就是我摔下二楼时先着地的那只胳膊。“我想说的是,”保罗说,在被子里轻轻踢了我一下,“记得你是多么讨厌一个人睡觉,所以我说服爸爸给我买了上下铺吗?你好像十六岁才自己独立睡觉。”

我咕哝道:“十四岁。”

“没错。嗨,丽宝?”

“什么?”

他停顿片刻:“在威克斯的时候我就应该告诉你,妈妈也跟我说了同样的话。她叫我好好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