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坠落

那些有自闭症特征的人有时也许会由于他们对常规、一致性、同一性的欲求而被取笑。然而,在这喜庆的日子,我想起我们都有着完全相同的对诸事不变的渴念。假如我们将其装扮成“传统”而非“执迷”,那么这种渴念在社会层面就会更容易被接受。“我们一般下午两点吃午饭。”“我们头一件事总是先拆礼物。”“我们通常会吃火鸡。”这些真的有什么分别吗?

我记得儿时的圣诞节和那种希望一切永远是老样子的感觉。圣诞节一大早醒来,我爸就让我和我的三个兄弟在楼梯上排队。老大领头,我排在第二——我比我那双胞胎弟弟早来这世界的五分钟从未显得这么重要。爸爸会让我们原地待命,自己跑去起居室看圣诞老人在不在那里。我们的兴奋与紧张一触即发。我们上次站在这儿以来的365天,一直在为此刻的再次降临设置着悬念。爸爸打开起居室的门,只开到够他钻进去而不够我们看得到的那么宽——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地越过楼梯栏杆引颈翘盼。随后的寂静仅仅持续了数秒钟,但在当时,感觉就像永久。

“哦,不。不要,千万不要。”他退回到穿堂里,脸上刻满失望。“孩儿他妈!”他冲楼梯上叫道,“你得下来。孩子们,对不起,他还没来。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做什么。没东西给你们。我很抱歉,孩儿们。你们最好自己过来看看。”

这种仪式在我童年时的每一个圣诞节上演,但我们年年都相信他。然后我们冲进起居室,借着圣诞树的灯光发现圣诞老人早就来过了。“圣诞快乐,孩子们。”爸爸会说,他那张笑眯眯的脸照亮了房间里树灯灯光触及不到的昏暗角落。

我这辈子活到现在,没有爸爸在身边的圣诞节比我跟他共度的要多多了。圣诞节早上那些屈指可数的常规时刻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那时很可能从来想不到这一点。爸爸总是担心他文化程度偏低,挣钱少,或人不够好。为人父母者花大量时间操心大事,有时反倒忽略了小事。我甚至想不起那时我每年收到的礼物。但要是有人请我指出我生命中的幸福的意义,这意义就将永远由那关于在一个寒冷的12月早晨站立于楼梯等着去瞧他有没有来的记忆所形塑。

博客:《摘星星的男孩》

阅前提醒,本章内容可能会有些令人震惊,或看似无所由来,也可能不会。或许我将要说到的事情毫无出奇之处。我只知道若不交代这部分,我就无法讲述我们的故事——须知,我正在自述一个故事,而我真心希望它能道出某些真相。别太苛刻吧,亲爱的读者。

我深信,说刚开始的那几年让我和这孩子的妈妈都付出了代价,这是公平的。老实说我不知道她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实际上,我个人发现,当一个爸爸无比困难。那时人人都觉得我肯定很行的——我曾经行,我想,我曾是个天生的孩子王,也许这是因为我把成年生活的多数时间都用在祈盼自己还是个孩子上了。但结果证明,做一个父亲可不止吹吹滑稽口哨和跟孩子躲猫猫那么简单。

许多年来,尤其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心思就蛮少见的。我总认为我只不过有点情感不成熟,没法像别人那样很好地表达自己。假若想到有人对我失望或生气,我经常就会哭,而且如果要说实话,我到现在还这样。过去我以为我只是过度敏感。当我最喜爱的电视主持人约翰·诺克斯离开我最喜爱的电视节目《蓝色彼得》时,我哭;当斯科特先生不再是我的班主任时,我哭;当(电视里)某位没有戒备心的户主回家发现花园被一队电视台员工改头换面时,我哭——公平地说,这通常是给里面的人工水景弄的,为此我一度设想过,假如我爸瞧见他自己的喷泉突然多了一只青铜白鹭和水下照明系统,那他会有什么反应。现在想来,我从未像这孩子出生后的最初几年那么想哭。不知何故,我的心思溜走了,我不想去面对当时的现实。

我试过分析发生了什么,找出其原因,但我至今仍不明就里。有时候,我对这事想得越多,就抛出越多自己无法指望解答的问题。我记得幼时我和我爸在每个星期六下午——哦,不对,肯定是某个星期天,因为星期六他必须到餐饮店上班——一块看电影,看电视上的赛马,吃他最中意的午餐(猪排、薯条配加了牛扒汁的豌豆)。他能抖动酱汁瓶将深褐色的养分浇到食物上而不会溅到别的地方,因而让我觉得他十分能干。我还是个总把一大团红番茄酱洒在盘子边上的毛孩子,那些周日下午,我观察着他,立誓有一天我会长得足够大,把午饭搁在一个托盘上吃,到时我要学着吃白胡椒,也要像他那样浇牛扒汁。

是的,那铁定是个礼拜天,三明治马上就要跟茶点手推车一块推上来,电视上一个俏皮的家庭游戏节目行将开始。后来我们看了一部关于大象的影片,我猜想故事必然是虚构的,但感觉却非常真实,而且我总希望就是那么回事。它讲的是,当生命临近终点,大象们如何走到一道瀑布后面等死。当感觉到那一刻正在迫近时,它们站起来,离开家人,踏上那通往彼岸的漫长而迟缓的朝圣之旅。终于抵达的时候,它们就穿过那道瀑布,进入后面黑暗而神秘的洞穴,让衰竭的身体躺下,慢慢沉入无尽的睡乡。

倘若你奋力搜寻,在世间所有瀑布后面的某处,你就会找到堆满那些死去的大象的白骨和象牙的巨大洞穴。你可以想象,对于一个会为电视台布景改造组毁了花床而伤心的孩子,那天的影片会给我造成何种刺激。我心碎了。就像平日与家人一起看电视时那样,我躺到壁炉前的地板上,脑袋抵在两手之中,面朝电视,让人看不见我的脸;我确保我的肩膀不发抖,免得泄露了秘密。约翰·诺克斯宣布他要走时,我大概也一个样,无声地哭得肝胆俱裂。

从那日起,大象于我而言就代表着一种哀伤。这哀伤在它们的眼睛里,在它们那仿佛驮着全世界的重量,好像知道自出生后的每一步都只是把它们更近地引向瀑布后面的洞穴的模样里。在这里我是夸张了一点,但我想这是因为:这孩子出世后,一部分的我感到这该是我在瀑布后面躺下来的时候了。我在这星球上的差事和目的都已完成——我生育了后代,为生命的轮回做了贡献,现在是时候将权杖传下去了。不管怎么说,反正是诸如此类吧。这会儿,承认我已写下这个似乎都显得癫狂。

也许我又在过度解读了。也许这孩子的出生只是让我想起我自己的爸爸,并将我的童年带入中心,带入生者与逝者之间的鸿沟。又或者,我可能不过是个懒惰的混账,不想直面一种有责任心和有机食物浓汤的生活。我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