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匍匐前行

有时候,需要很长的时间你才能学会欣赏你所拥有的一切。

我们又一次北上度假,探望亲人,去看了一些常去的老地方。不过这一程不太一样。我现在不确定怎么个不一样法,但是在一切发生之后,那几天的逃离能令世界恢复如初。这几个月我阅读与撰写没完没了地说明这孩子不会做的所有事情的报告和分析,已经忘了继续寻找他会做的那些了。这使我发现,假如你的生命专注于错的事,那你可能就会漏过对的事。

那次离家,我们重游了这孩子更年幼时我们去过的一个水族馆。他不记得以前去过,但我记得。那时他大约六岁,花了20英镑买票。我们在里面一共只待了12秒,在我们从另一头出去步入天光之前,他一边以他最高的音量大叫着一声长长的“尼莫”[1]一边跑过了整个地方。这回,那里的黑暗没太妨碍他,所以我们驻足观看一个鱼缸,将一切尽收眼底。我们甚至坐着看完了整场海狮表演。之前我尚未留心,那时节他已经有了一种好奇心,一种在他还是个学步娃娃时一直缺失的求知欲。当我环顾四周,看见那些三岁小孩痴迷地看着海狮跳起来接球,我意识到我们的人生也没那么不同——我不能很好地解释,但在某些方面,这感觉就如我们只是在一条与其他每个人都不一样的时间轨道上过我们的生活,仅此而已。就像这孩子终究会跟上来的一样,他只是在走着一条不同的路径。

寥寥数日,我们做了许多事情。我们拜访了多时未见的亲人,他们见着这孩子的反应总是如出一辙——总为他又不知长大了多少而惊讶,也为他和我的相像惊讶。不论我多经常听到这个说法,我自己却老也瞧不出来,但我们明显不仅有同样浮于表面的好容貌,还有同样的习性,甚至同样的幽默感。最近他妈妈还时常称他为“迷你约翰”。他多幸运。

我们到户外搞了一次烧烤,那里是这孩子初次爬进一个热水盆直到皮肤发蓝还不肯出来的地方。然后,回奶奶家。这孩子跟那条叫蒙蒂的狗闹腾不休,躺在它身上,拉拽它,还煞有介事地教它跳交际舞。

奇迹时刻。

假期的精彩部分是我们一块去海滨的短途旅行。海滨离奶奶家只有20分钟车程。和这孩子共度的那些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常令我想起自己的童年。

我们坐一辆敞篷巴士去,两个人占了整个车顶,要多大声有多大声地向风中扯嗓子……

我们坐在海边小道上看了傀儡戏《庞奇和朱迪》[2]时,一只海鸥掠散了这孩子的薯条,这之后我用轮椅沿着防波堤推他,与踩着滑板车的老人们赛跑。我们发现我还是个小男孩时去过的一家老旧的搞怪玩具店,从那买了一只放屁哨子。时至今日我们仍不知放屁哨子是何物,但打那时起它就成了我们生命中的一分子,竟至于现在想想一个没有它的世界都觉得奇怪。

然则,最精彩的部分莫过于几天后我们又来的时候。在海边,我们通常在乔治旅馆——显而易见,是以这孩子的堂弟命名的[3]——外面停车。但这天没停车位了,于是我们来到小镇上我们不熟悉的一个地方。当我们沿海边小道走着时,我瞧见了一个什么——一家我记得小时候去过后来以为早就不在了的炸鱼和薯条店。三十年了,它还在那儿,始终在原来那个拐角处。

这孩子不需要任何劝说就进去了——几天前他遭海鸥“抢劫”,从此永远不想在野外就餐了。我们在角落找了张桌子,和三十年前一家人来时坐的地方恰是同一处。

就是在那儿,在那咖啡店里面,当这孩子把脸埋入他的炸鱼和薯条,然后抬头看我并咧嘴一笑时,我终于发现大家从他出生后一直在跟我说的事情。我怎么这么久都视而不见呢?分明就与日子一样平白晓畅!坐在我对面的就是儿时的我。不会错的:一模一样的年纪,笑嘻嘻的,抬头望进爸爸的眼睛里,知道自己在尘世间再无更想身临其中的境地。

现在,当我坐在这里写到这些时,我再次听见我爸爸的声音,它猛地将我拽回现实。“多少钱?两份炸鱼和薯条要18英镑!我的天爷,儿子诶,你永远不会对我像我对你这么好。”

博客:《摘星星的男孩》

日光。睡眠。尖叫。奥氮平(Olanzapine)[4]。化验。医院。排队。处方。明显好转。惊吓。大笑。政府机关。拉莫三秦(Lamotrigine)。白天放风。声音。恐惧。微笑。善意。食堂。药品推车。锂盐。超现实。医生。脑部扫描。妄想症。噩梦。失望。文拉法新(Venlafaxine)。间谍。震颤。复发。家庭治疗组。嘴巴干燥。观察15分钟。精神失常。利培酮(Risperidone)。黑老鼠。现实。我的孩子。我漂亮的孩子。

过后的两年,我在数家医院进进出出。我幻听,我看到并不存在的东西,我有那种我是造物的上帝转而又归于绝对的虚无之中的时候。我在闭锁的病房中聊度时日,被24小时观察。最后,幸亏一位慷慨和善解人意得让人不敢相信的雇主,我得以转到一家私人精神病医院,和一干四线明星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参加治疗。

两年里我被不同的专家下过为数众多的诊断。精神性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精神情感性障碍,等等。末了,他们在躁狂抑郁性精神病上达成一致。我不较真他们给我贴上了什么标签,反正也不会改变我服用的锂盐量或大剂量的安定药。其实呢,假如你是个大混蛋,你就能只服以前的剂量便得到想要的效果。我痛恨吃他们开的药,也许如果我没吃的话会康复得更快些,但我从未能清楚地向医药专家说明这种看看我不吃心智改变类药物时感觉会如何的需要。我一直在努力停服它们,只因我想知道我是否能找回自己——我是说,那个真正的“自己”,在这一切开始之前我所是的那个“自己”。挺长一阵子,我找不回。

可惜人生没有“剪切”“复制”和“粘贴”,无论我们有时多么希望会有。许久以来我想要的就是病房里有一扇窗户,我可以探出头去问人:“你确定你想删除我脑子里关于2005年7月的所有记忆内容吗?”但是这从未比我此刻坐在微软公司的Word文档前面,知道敲几下键盘就能删掉这章和前面一章来得更可能。但是,这种事确实发生了,其后果延续至今。

我脑海中萦绕着关于那段时期的许多记忆——都支离破碎,混沌不堪。我记得在一家医院,有天晚上大家在电视房围坐一处看《飞越疯人院》,我和其他病人没完没了地大笑,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所处环境的讽刺意味使得一切都更好玩。我记得那些好心的护士陪我坐到凌晨4点,而这时我头脑里思绪飞旋,却从未真正形之于语言。我还记得有天下午来了一架救护直升机,可惜对那位在浴室用刀片找到自己的出路的病友来说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