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迪斯科发烧友(第2/4页)

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们在这里,在特殊学校,他们排的戏就大有不同了。总体而言,就像那个“第四场”小男生,特殊学校及其学生的表演都有某种特质,那就是诚实。诚实是我作为单人脱口秀演员多年来总想要热爱和赞赏的一种特质——我是个天生的人民娱乐家,具有为你单纯做点什么的能力,我只是已经决定要这么做,并无其他原因;这感觉真新鲜。很长时间里,我以为特殊学校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他们有那些为方便使用轮椅而改装过的淡蓝色小巴士——这种车带有儿童慈善组织“千面阳光”的标志,习惯性地由于教学助理在去游泳池的路上误判路面宽度限制而在一侧被拉出一条大口子——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是诚实使得特殊学校与众不同。

想让每个人都开心的怪愿望,长久以来都是我生活的祸根。只是到现在年有四旬了,我才发现这对我的掣肘有多大。许多年前,当我成为一个单人脱口秀演员时,我得到了第一个评论。相当苛刻,不只是字面上如此:“他是个不想冒险表达自己的观点的喜剧演员。”人家描述的不是我的表演,而是我的生活。

那天我们登记入场时,学校午餐挥之不去的香味仍四处飘浮。就意图和目标而言,演出开始时与其他学校的基督降生剧如出一辙。也许舞台设计的效果不太符合一般标准,但它还是差强人意地尽了本分,推动了情节发展。十分钟后,音乐老师(如今是剧场导演兼剧作家)调暗灯光(也就是关掉了对着礼堂前排那些人的荧光灯),指示合唱团开始起音(也就是按下了CD机的播放键),于是我们进入状态。

才开场就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两位主角,本剧的明星玛丽和约瑟夫[3],从舞台一侧的教室门那儿进来,却不愿牵手;事实上,玛丽大踏步走到了舞台前端。展开想象力,你可以将他们俩形容为一对“相爱的夫妻”。他们像是以结婚已经二十五年的丈夫和妻子的麻木状态对待彼此。他们间或扫对方一眼,似乎都不胜其烦。最后他们终于坐到了舞台前侧各自的座位上。然后又出现一次停顿。在特殊学校看一场戏剧,你会习惯停顿的。那天下午的停顿比哈罗德·品特[4]在其整个职业生涯中用过的还多。每当有哪个角色在最后决定着自己到底想不想这么做的时候,就会出现一次停顿。我喜欢这种场面,因为每一次停顿都在制造着张力——也即对正在此时此刻经历着的生命的一个提示。

观众又一次等待之后,玛丽和约瑟夫终于同时坐下了,但却背对着彼此。这时“东方三博士”[5]出场,但只上去两个。我顶希望第三个孩子能瞅准时机,头上缠着他妈妈用来擦碗的抹布猛然推开舞台旁边的那扇门,又喊出那句不朽的话:“我他妈的就不干!”

诶,这次却是个无声的抗议者。所以,那两个智者就在台上与玛丽和约瑟夫演起戏来,其中一个注意到有大量正在拍摄他们的智能手机和iPad,咧嘴笑着,冲殷勤的观众挥手。

主演们的表演内容大概就这些了。其他的学生都当绵羊,总共67头,坐在舞台边上。没有牧羊人,不知为何。礼堂里半数孩子都穿成绵羊的模样,但在一堆自制的绵羊服装之间,坐着一个穿蜘蛛侠连体衣的男孩——从任何角度看都不伦不类。每四五只羊中巧妙地安插进去一个教学助理,个个下蹲,四肢大张,千方百计能截住多少游荡的小羊就截住多少。

这孩子就坐在他们中间。不是在舞台边上,是在“羊群”稠密处。他穿得和别人一样,但容易被认出来。他头顶上戴着绵羊面具,一次也没加入合唱,很多时候看起来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他只是朝那个长得很像他坐在第三排向他竖起大拇指眼睛都快哭瞎了的憨人挥手挥个不停。

我无法说出那天坐在观众席上对我意味着什么。那出戏并不长,只有几次合唱和一次独唱。那周早些时候,这孩子第一次接到了生日派对邀请;而后他就在那里,坐在一群孩子当中。我儿子是一只羊,与别的小羊其乐融融。他不是没人要的存货,他是那羊群里的明珠。

我高兴得太早了,两天后又是另一番情形。

那是个星期四,这孩子走下学校巴士时表情像天气一样阴沉。在他到家之前我就知道事情不妙。孩子自己不说学校的事情的时候,我们通常会从别的方面去了解。比方说,根据这孩子回家时在巴士上有没有坐在别人旁边,我就一定能看出点问题来:如果他有,说明他这一天过得开心,能容忍旁边有人;如果他没有,那情况就相反了。他在车上坐得越靠前,就表示他在学校过得越糟。

那天他是坐在校车最前面的位置回来的。下车后他冲进我的公寓,说:“明天我不上学了。”

“怎么了,乖乖?明天有迪斯科舞会,你等这个都等了多久啦!”

“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晚上他很难受。他睡不着,很暴躁,看什么都不顺眼。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时候——你能看到他的害怕,能感觉出他时不时表现出来的惊恐,却不知该跟他说什么。

“乖乖别这样,试着说说怎么回事。说说。”

已经深夜三点左右了,这孩子还在犟着。他内在的恐惧正不断高涨。当所有灯都关了,躺在我的床上被安全的气息和深夜的宁静包围,他最终开口了。

“我明天不想上学是因为明天那个没有耳朵的男孩会去学校。”

这里我得插一句。有消息说第二天有个男孩会去参观学校,而且可能将于一月份入学。这男孩“外表独特”,所以老师们想让孩子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然而事与愿违,老师们的努力没多大效果,我这孩子已决定不和那个没有耳朵的孩子同校,因为“人们应该有耳朵的”。

次日早上,我以当晚学校的迪斯科舞会引诱他,承诺我到时会去,如此才好歹让他去上学了。然后我很是纠结了一番要不要打电话告诉学校他今天不太对劲。

你看,这就是与学校打交道的危险。我为这孩子的教育问题付出的所有挣扎就是一场战争。过往经验告诉我,假如我给学校打了电话,提醒了他们这孩子“可能会不安分”,他们也不一定会通力合作想法应对,结果这孩子就准会不安分。假如我什么也不说,大家反倒可能相安无事。事情确实也是这样发展的,想想便难过。而这孩子在情绪和行为上常常都像一条变色龙,如果人家期望他表现恶劣,他就会表现恶劣,但如果人家盼着他朝气蓬勃、开开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