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吉尔斯医院(第2/4页)

“但我们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重生’本来就不是为小孩子设计的,我也从来没想过会用在小孩子身上。”

“但他们的父母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已经完全绝望了,他们会不顾一切抓住任何一点儿希望,无论那希望是多么渺小、多么可悲。”

“但我们不能去跟这些父母说,‘你们的孩子只剩下三周时间了,和他去逛逛公园吧,去玩些好玩的东西吧,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电脑前。’这应该是社工的工作。”

“是我们让大家都用到这个程序的。那些最绝望的人、最痛苦的人、最伤心的人,他们会抓住任何一根稻草死死不放。”

“这又不是我们的错,”萨姆说,“这个程序不可能帮到每一个人。”

梅丽德丝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有权利用它去伤害另一些人。”

“他们不可能想要什么都能得到,”萨姆又冷静了下来,“他们也想自己的孩子长命百岁,但没有人能帮他们实现这个愿望。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但肯定不是我们的错。”

“但我们并没有帮到他们。”

“我们怎么没有帮到他们?我们也许没有帮到这些人,因为他们的孩子还太小,还没有用过电脑。但你想一想本森夫妻,想一想那些死去的亲人并不是小孩子的人,我们唯一能帮他们的,我们已经做到了:让他们有机会再一次见到自己的亲人。”

“但这不够。”

“我们只能做到这些了,梅丽,”萨姆又补充了一句,“至少,它曾经让你开心过啊。”

“那也不够。”她说。

* * *

梅丽德丝给戴希尔打了电话,留了一通留言,她语气急切,声音发颤,戴希尔没有听得太清楚,只听到“紧急”、“灾难”这两个词。当他惊慌失措地回电话时,梅丽德丝却怎么也不肯接了,萨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戴希尔,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要安慰他一下。不是的,不是她要死了。不是的,也不是他要死了。不是的,软件没有被黑客入侵,沙龙也没有被洗劫一空,火山也没有爆发,一切都很好,但也不好。戴希尔说,他会坐早上的第一班飞机赶来。萨姆和戴希尔讲完电话,梅丽德丝还是一言不发。她也不吃东西、不睡觉,只是裹着一条毯子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窗外。萨姆想喂她吃点东西,但没有成功。他想拉她去看棒球赛、去看电影、去玩游戏,以分散她的注意力,都没有成功。他想让她和他一起上床睡觉,还是没有成功。于是,他只好一个人爬上床,可他也睡不着,他脑海里全是那个小女孩的哭声、她父母的脸、迪克森医生无言的愤怒,还有梅丽德丝坐在车上的失声痛哭,他似乎还能闻到医院里的那股味道。

萨姆想,如果这个程序真的不再存在了,其他需要它的那些人要怎么办呢?

* * *

第二天早上,戴希尔到了,他对梅丽德丝一开口便说:“嗨,我给你们带了巧克力蛋糕,全世界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早餐了,我今天早上可是三点就起床赶来了。萨姆很爱你,我也很爱你,萨姆和我都为那些快要死了的小朋友和他们的父母感到难过,所以,我们应该好好聊聊。”

“我什么都还没跟你说呢,”梅丽德丝抬起浮肿的双眼,脸色阴沉地看着他。她和萨姆都是一夜未眠,就连戴希尔也是一副没睡过觉的样子。

“现在你可以说了。”戴希尔说。

“我感觉一塌糊涂,”梅丽德丝边说边哭,“从一开始到现在,我的感觉都不好。我好累,好难过。如果我们做的这件事真的是一件好事,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给每个人解释?如果这真的是一件好事,那为什么我会感觉这么糟糕?”

萨姆对她说,这个程序是电脑技术史上的一个奇迹,用户们都从中受益匪浅,他们可以帮助、已经帮助又即将帮助无数人,就在这时,戴希尔打断了他的话,“是的,就是会这样。”

“就是会哪样?”

“它就是会让你感觉这么糟糕。这个程序,它是个新玩意儿,还有点奇怪。它当然会带来各种复杂的问题,会涉及一些道德上的灰色区域,一些从来没有人去关注的问题。那些发明了核武器的人,你觉得他们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吗?还有发明了火种的人。”

梅丽德丝忍不住笑了,“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了一样,戴希尔。”

“我约了迪克森医生下午见面。”戴希尔说。

“是吗?”

“是的。”

“但你一直都很讨厌去医院啊。”

“没有谁喜欢去医院。”

“那是个可怕的地方。”

“我知道,但我昨天和萨姆打完电话以后,我就给迪克森医生打了个电话,约了时间,说要过去看看。”

“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很重要,这件事让你坐立不安,也让我坐立不安。它让我不断地想,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是怎么做的,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目前的状况,但我需要亲眼看一看。”

“唉,戴希尔,你不需要……你没有必要……”

“不,我需要,”他说,“我当然要去看一看。”

* * *

梅丽德丝去了楼下的冥河沙龙,戴希尔和萨姆去了医院。那个巧克力蛋糕,他们三个都没有心思吃,于是戴希尔和萨姆把它带到了医院,留在了家庭活动室。戴希尔和迪克森医生会面时,萨姆就坐在活动室里,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彬彬有礼又开朗友善,想着是不是能和别人聊聊。大家来来去去,每个人看上去都疲惫不堪、悲痛欲绝。虽然萨姆头天晚上没有睡觉,双眼布满血丝,但还是比不上这些父母苍白的脸庞。他们心事重重,满脸都是恐惧,嘴都不敢张,好像一张嘴,就会让内心的恐慌和压抑释放出来。他们眼神空洞地互相打量,或是茫然地看着杂志和书,但从来不会翻页,也不会和别人说一句话。萨姆坐了一个小时,又坐了一个小时。有人来了,又走了,又有新的人进来,但他们的悲伤都是一模一样的。萨姆想站起身,清一清嗓子,告诉他们为什么不能把“重生”程序用到孩子们身上,他想说,他非常抱歉,如果还有其他任何方法能够帮助他们,他都愿意去做。但他就是没有力气站起来,更没有勇气开口。

过了一会儿,戴希尔走进来,坐在萨姆旁边。他们俩脸色阴沉地看着对方,什么话都没有说。最后,戴希尔终于开口了,“你和谁聊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