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海蒂的出走(第2/10页)

“这是你的爸爸。”海蒂说,把她递给劳伦斯。孩子哭闹起来——劳伦斯对她来说是个陌生人——但他一直抱着她,直到她安静下来。“乖,乖,小露丝美女,乖,乖。”他说。当这场见面即将结束,海蒂要把孩子抱回韦恩大街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在他下次见到露丝之前的日日夜夜里,劳伦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露丝:现在她该饿了,现在她该睡了,现在她在一个不是她父亲的男人怀里咿呀说话。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海蒂或许搞错了,也许露丝就是奥古斯特的孩子,但劳伦斯知道,他知道在某一点上,这是不符合逻辑、无法解释的,就是露丝是他的孩子。

劳伦斯用力握紧方向盘,手指也握疼了。“他们造的车都没别克44好。我跟你说过肯定开得特别顺。”他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开着车一路开到芝加哥去看我堂弟。”

“你跟我说过。”海蒂说。

对面驶来一辆车。海蒂用手遮住露丝的眼睛,不让车灯闪到她。

“你会喜欢上巴尔的摩的。”劳伦斯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巴尔的摩。在他筹到钱租房之前,他们得先在公寓里住一段时间。一个能让海蒂跟所有孩子住下的足够大的房子,一个星期得25美元。劳伦斯很轻易地就能弄到这些钱,他只要赢上几把就能在一个晚上把一个月的房租给挣出来。倒不是钱让他这么紧张,尽管目前他手头也拮据。

“当流星划过天际……”海蒂说,“《圣经》里的话。”她看劳伦斯满脸疑惑所以补充道。

“哦,这么低落。你不记得别的句子了吗?”

海蒂耸耸肩。

“估计是。”劳伦斯说。

他伸手,无意地用手背拍着她的膝盖。她身子僵直。“好了,宝贝。好了,咱们试着开心一点。这是个开心的时刻啊,不是吗?”

“我喜欢那个句子,它让我感觉到我不孤单。”海蒂说。她在座位上甩开他的手。“你会多接一些火车上的轮班,是不是?”她问。

“我们谈过这个了,你知道我会的。”

劳伦斯感觉海蒂在注视他,她的眼里是不确定与担忧。她的光芒在渐渐褪去,劳伦斯想。这些日子以来,她开始变得些庸俗和忧郁了。劳伦斯不希望海蒂变成一个寻常的女人,他不希望她变成一个被欺压的黑人老妇女。他离开马里兰不就是为了躲避她们吗?他娶他的前妻不也是因为她曾像锆石一样夺目吗?然而他却不知道,是他的恐惧与不安让海蒂日渐疲惫。

他怀念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令人无法抗拒的海蒂——有一点顽固,有点不可靠近,生起气来腿上像装了弹簧,眼里有一道光。她骨子里的愤怒让她不断前行,跟劳伦斯一样。她也有另一面,她渴望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这点他们两人是一样的。在海蒂怀孕的几个月前,劳伦斯把海蒂带到纽约。为了这场旅行,她编造了不少谎话——海蒂告诉奥古斯特和姐姐玛丽恩,说她去一个白人的宴会上当厨师,她得在那里过夜,请玛丽恩帮忙照看她的孩子们。劳伦斯没想到海蒂会感到愧疚,她的愧疚使他们整个旅途蒙上了一层阴影,也给纽约这座城市蒙上了阴影——抑或是劳伦斯自己这样猜想的。直到第二天他们又飞回了费城。他们驱车驶出隧道时,海蒂转身看这座城市最后一眼,城墙在落日的余光里闪着金光,然后她在座位上坐好。“好吧,这些都离去了。”她说。纽约街道上有些对她而言特别熟悉的东西,她说,她感觉自己属于那里。劳伦斯明白,在他的生命中,似乎每做一个决定便意味着失去另一个。他所有那些不能够做的事一下在心头杂糅在一起,它们会无时无刻涌上来,每每这时,他便后悔万分。他把车停在路肩,抱着她,她在他的怀里就是颗跳动的心脏。

劳伦斯现在却认不得这个遥远、心神错乱的女人了。

“你现在表现得好像你的整个人生都是长长的一月份的下午。”劳伦斯说,“所有的树木都是枯萎的,藤蔓上也没有开出任何花朵。”

“光我的脑子空想是不会有什么好的未来的。”

“会有的,总会有的,海蒂。肯定会的。”

他现在对她是有责任的。她也许,他想,至少试着更……嗯,毕竟,他们在那一天,那一刻,决定要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劳伦斯需要她的顽固,需要她的决心,以支撑他自己的决心。他对自己的要求不只停留在他的魅力、他的性,他的笑,和他的宽容上,他要比奥古斯特好。

那个废物。奥古斯特总是到夜总会里去。有一次劳伦斯在一个晚餐俱乐部看见他,所有高贵的黑人都去那儿。奥古斯特在赴约,他穿戴整洁,打扮得跟在费城市场一样,而此时海蒂正在韦恩大街的家里刷碗。奥古斯特本可以找份体面的工作,可他却完全因为懒惰而选择当临时工凑合过日子。一个男人应当有责任感,劳伦斯便有责任感。不管怎么说,他自食其力。他有了这辆别克车了,不是吗?是他自己挣来的。还在体面的小区有一栋房子。他和前妻还没离婚的时候,他天天让她穿漂亮衣服,现在离了还是让她穿着。他每周见一次女儿——从来不会失约,除非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不,是特别无法避免的事。女儿的身体很健康,什么也不缺。需要他负责任的地方有很多。也许他赚钱的方式大多数人都不认可,可他从来没缺过钱。

“你得从小事里边发现快乐,亲爱的。你看——烟花!”

一朵金色的玫瑰花盛开在树冠之上,在公路上空绽放开来,如光焰四射的孔雀屏。“那不就是生活中的美丽吗?”他说,“我们肯定离巴尔的摩不远了。”

海蒂对头顶的烟花没有兴趣,她眼皮也不抬。

“嘿。”劳伦斯过了一会儿,说,“你晚上扎头发吗?”

“什么?”

“头发。你晚上会扎起来,用头巾绑住吗?”

“你这是什么问题?”

“我只是……我想我只是忽然意识到我还不知道。”

“哎,劳伦斯。”海蒂说。她的嗓音有些颤抖。停了很久以后,她说:“我绑在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