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1)

已经中午十一点多了.公爵知道,如果他到城里的叶潘钦府去,现在只能遇到将军一个人(他由于公务繁忙,一时不能脱身),而且也不见得碰得上.他寻思,将军说不定会拉住他,把他立刻带到帕夫洛夫斯克去的,可是他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以前,还非常想去拜访另一个人.公爵决定先去寻访一个他很想进去看个究竟的人家,宁可冒险晚一点去拜访叶潘钦家母女,把帕夫洛夫斯克之行推迟到明天.

话又说回来,这次拜访就某一方面说对他是冒险的.他感到为难,踌躇再三.他知道这户人家就在离花园街不远的豌豆街,他之所以决定先到那里去,是希望在走到他要去的那个地方以前,能最后拿定主意.

走到豌豆街和花园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时,他非常激动,对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没料到他的心会跳得这么疼.有一座房子,大概由于它的外貌特别,老远就开始引起了他的注意;公爵后来想起,他当时曾对自己说:"一定就是那座房子."他非常好奇地走到跟前,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他感到,如果他猜对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特别不愉快.这座房子很大,阴森森的,三层楼,毫无建筑艺术可言,本来是绿色,但由于年久失修,已变得很脏.这类房子是在上世纪末建造的,虽然为数不多,甚至很少,但是其中有些房子还是几乎毫无变化地保留在彼得堡的这几条街道上,而彼得堡的变化是如此迅速,一切都变了.这些房子造得很坚固,墙很厚,窗户非常少;底层的窗户有时还装着铁栅栏.楼下开设的多半是钱庄.坐在钱庄里办事的全是阉割派(俄罗斯正教会的一个教派,主张用阉割的办法来摆脱世俗生活,反对肉欲,拯救灵魂.教徒,他们住在楼上,房子是租的.这种房子里里外外都给人一种不好客和冷冰冰的感觉,一切都仿佛鬼鬼崇崇,藏着掖着似的,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光从外表看,实在难以说明究竟,建筑学上的线条组合,当然自有它的奥秘.住在这些房子里的几乎是清一色的买卖人.公爵走到大门前,看了一眼钉在门上的牌子,上面赫然写着:"世袭荣誉公民罗戈任公馆."他不再踌躇不决,推开了玻璃门,这门随即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他登上正对大门的楼梯,上了二楼.这楼梯很黑,是用石头砌的,结构很粗糙,但两旁的护栏却漆着红色.他知道罗戈任及其母亲和弟弟占用着这座单调的楼房的整个二楼.有一名仆人给公爵开了门,未经通报就把他带了进去,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们先穿过一座正厅,正厅的墙壁是"仿大理石"的,地板是橡木拼花的,家具是二十年代的,又重又笨.他们又穿过一些鸽子笼似的小屋,曲里拐弯,转来转去,一会儿登上两级或三级台阶,一会儿又走下同样多的台阶,最后才去敲一扇房门.门是帕尔芬.谢苗内奇亲自开的;他一看到公爵,脸刷地白了,在原地呆若木鸡,一时间像具石雕似的,目光惊惧,凝然不动,嘴角扭动,嘴边掠过一丝微笑,表现出一种高度的困惑,......他似乎觉得公爵的来访是不可能的,简直近乎奇迹.公爵虽然也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类情况,但也感到很诧异.

"帕尔芬,也许,我来得不是时候,我可以走,"他终于尴尬地说道.

"是时候!是时候!"帕尔芬终于清醒过来."请进,进去呀!"他们互相称你.在莫斯科的时候,他们俩常常见面和促膝谈心.晤谈之际,甚至有某些瞬间,他俩彼此心照,令人难忘.而眼下,他们已有三个多月不曾见面了.

罗戈任的脸还跟从前一样十分苍白,一阵阵抽搐仿佛时时掠过他的脸部.他虽然招呼客人进屋,但是好像仍旧十分尴尬似的.当他把公爵领到软椅前,请他在桌旁坐下的时候,公爵偶一回头,发现他那异常古怪而又沉重的目光,不由得停住脚步.他想起了不久前那沉重而又令人惆怅不已的往事.他没有坐下,而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呆呆地注视着罗戈任的眼睛,在最初一刹那,罗戈任的眼睛似乎更亮地倏地一闪.最后,罗戈任才微微一笑,但是仍有几分尴尬和似乎不知所措.

"你干吗这么死死地盯着我?"他嘟囔道,"坐呀!"公爵坐了下来.

"帕尔芬,"他说,"你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要到彼得堡来?""我早料到你会来的,果然没猜错,"他苦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但是我怎么会知道你今天来呢?"罗戈任用反问来代替回答,表现出某种骤然的冲动和令人奇怪的恼怒,这使公爵感到更吃惊了.

"即使你知道我今天来,何必这么生气呢?"公爵尴尬地低声说.

"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我下火车的时候,看到一双眼睛,就跟你方才从背后看我的那双眼睛一样.""竟有这事!这是谁的眼睛呢?"罗戈任疑惑地嘟囔道.公爵感到他似乎哆嗦了一下.

"不知道;在人群里倏忽一闪,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近来,我开始精神恍惚,老有一种幻觉.帕尔芬老兄,现在我老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几乎跟五年前刚开始发病的时候一样.""咋说呢,也许是你的错觉吧;我不知道......"帕尔芬嘟囔道.

这时他脸上的亲切的微笑,与他的神态很不协调,仿佛在这个微笑中有什么东西断了,帕尔芬想使劲把它粘在一起,但又力不从心似的.

"怎么,又要出国去?"他问,又蓦地加了一句:"你记得吗,去年秋后,我们从普斯科夫起同坐一节车厢,我回彼得堡,而你......披着斗篷,记得吗,还有鞋罩?"罗戈任说罢突然笑了起来,这次他的神情带着一种公然的怨愤,他似乎很高兴,终于能够乘此机会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

"您在这里完全住下来了?"公爵打量着书房问道.

"是的,住在自己家里.还能住哪儿呢?""咱们俩好久不见面了.关于你,我听到了许多事,乍一听,简直不像你干的.""管它,爱没什么说什么,"罗戈任冷冷地答道.

"不过,你让那帮人全散伙了;你也待在老家,不出去惹事生非了.这就很好嘛.这房子是你一个人的,还是你们大家的?""这房子是我妈的.打这儿穿过走廊,就可以上她那儿.""你弟弟住哪儿?""我弟弟谢苗.谢苗内奇住厢房.""他成家了吗?""鳏居.你问这干吗?"公爵看了看他,没有回答;他忽然陷入沉思,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题.罗戈任也没追问,静候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两人默然有顷.

"我走过来的时候,还在一百步以外,就立刻猜到这是你家,"公爵说.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也莫名其妙.这宅子有一副你们整个家族和你们整个罗戈任家生活的面容,你倘若问我何以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也说不清.当然是胡说八道.这使我感到很不安,甚至害怕起来了.我过去想都没想到你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可是一看到你,又立刻想道:‘他住的房子就应该是这样!,""瞧你说的!"罗戈任含糊其词地笑了笑,并不完全了解公爵含糊不清的意思."这房子还是我爷爷盖的,"他说."过去这楼住的都是阉割派(阉割派教徒中,有许多人都是百万富翁和大商人,在俄国的各大城市开钱庄,开首饰店,或从事金银首饰加工,以嗜钱如命著称.),赫卢佳科夫家族,而且现在还住这儿.""阴森森的.你这里也阴森森的,"公爵说,边打量着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