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1)(第2/2页)

这是一个大房间,很高,略显阴暗,摆满了各种家具......大部分是大型的办公桌.写字台,书橱,书橱里放着帐本和各种文书.那张红色的宽大的羊皮沙发,显然是给罗戈任当床铺用的.公爵看见罗戈任请他在一旁就座的那张桌上,放着两三本书;其中有一本是索洛维约夫的《历史》(索洛维约夫(一八二○—一八七九),俄国历史学家.彼得堡科学院院士.莫斯科大学校长.这里的《历史》,指他所著的二十九卷本《俄国史》.(作者写本书时的一八六七年,已出十七卷)),书页翻开,夹着书签.墙上挂着几幅油画,镜框是涂金的,业已晦暗,画面也是黑黢黢的,很难看清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有一幅全身肖像很触目,引起了公爵的注意:画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人,穿着德国式的普通上装,但衣襟很长,脖子上挂着两枚奖章,胡子略带花白,稀而短,黄脸,面有皱纹,目光多疑,城府很深而又略带悲哀.

"这恐怕是令尊吧?"公爵问.

"正是家父,"罗戈任带着一种不愉快的嘲笑答道,似乎一提到他已故的父亲,他就准备立刻开几句没礼貌的玩笑似的.

"他是不是属于旧礼仪派?"

"不,他上教堂(旧礼仪派,亦称旧教派或反教堂派,是从俄罗斯正教分裂出来的一个教派,主张不上教堂,在家里祈祷,保持宗教旧礼仪.),他倒的确说过旧教派更正确.他对于阉割派也十分尊敬.这原来是他的书房.你为什么问他是不是旧教派?""你准备在这里举行婚礼吗?""是的,"罗戈任答道,由于这问题问得突如其来,他差点哆嗦了一下.

"很快就办吗?"

"你自己也知道,这事由不得我.""帕尔芬,我不是你的敌人,也决不会从中捣乱.从前,在几乎同样的时刻,我曾经向你申明过一回,现在我向你再重复一遍.在莫斯科的时候,你正要办喜事,我没有阻挠,这你是知道的.头一回,是她自己跑到我这里来的,几乎就在举行婚礼的时候,求我‘救救,她,帮她离开你.我现在向你重复的是她的原话.后来,她又离开我逃跑了,你又找到了她,带她去结婚,有人说,这次她又离开了你,逃到这里来了.这是真的吗?列别杰夫是这么告诉我的,因此我就来了.至于你们俩在这里又和好了,我还是昨天在火车上第一次听说,是你过去的一个老朋友告诉我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叫扎廖热夫.我到这里来是另有打算的:我想劝她出国去养病;她在身心两方面都严重失调,特别是脑子,我觉得,她的病需要好好调理一下.我并不想陪她出国,我想在无须我陪同的情况下把这一切都办妥.我对你说的全是真心话.如果千真万确,你们对这事又重新说妥了的话,那我也就不再跟她见面了,而且从此再不来找你.你自己也知道,我是不会骗你的,因为我一向对你坦诚相待.我从来没有对你隐瞒过我对这事的态度,我一向说,她嫁给你非毁了不可.你也将同归于尽......也许比起她来,你还更惨.如果你们又分手了,我会感到十分满意;但是我无意在你们中间捣乱和搞破坏.你尽可以放心,也无顺猜疑我.你自己也知道:我何尝做过你的真正的情敌呢,即使她跑来找我的时候,也这样.瞧,你现在笑了;我知道你刚才冷笑什么.没错,我们在那里是分开过的,分住在不同的城市里,这一切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要知道,我过去就对你解释过,我爱她‘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怜悯,.我认为我这样说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你当时说,我说这话的意思你懂了;真的吗?你真懂了吗?瞧你这模样,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我是来请你尽管放心,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非常爱你,帕尔芬.我现在就走,而且永远不回来.别了."公爵站起身来.

"陪我再坐会儿嘛,"帕尔芬低声道,没有从坐位上站起来,他垂下头,用右手托着,"咱俩好久没见面了."公爵坐了下来.两人又相对无语.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只要你一不在我身边,我就立刻对你充满敌意.在我没见到你的这三个月中,我每分钟都在恨你,真的.我真想下毒药把你立刻毒死!我真想这么做.现在你跟我坐在一起还不到一刻钟,我的满腔怨恨就全没有了,你又跟从前一样可亲可爱了.你陪我坐一会儿吧......""我在你身边,你就相信我,我不在你身边,你就马上不相信我,怀疑我.你真像你爹!"公爵答道,友好地微微一笑,极力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感情.

"我跟你坐在一起,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相信你.我心里很清楚,你我不能相比,你跟我......""你何必加上这句话呢?瞧你,气又来了,"公爵说,对罗戈任的变化无常感到很惊奇.

"老弟,这事并不需要征求我们的意见,"他答道,"这事不跟我们商量就定了.你瞧,我们的爱法也不同,一切都存在差异,"他沉默片刻后又继续低声道,"你说,你爱她是出于怜悯.我对她就毫无怜悯之心.而且她也最恨我.现在我每天夜里都梦见她:她总跟别人在一起取笑我.实际情况也是这样,老弟.她说要跟我结婚,可是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把我全忘了,好像换一只鞋似的.你信不信,我已经五天没见到她了,因为我不敢去找她;她会问我:‘你来干什么?,她不仅羞辱我......""怎么会羞辱呢?哪能呀?""还装不知道呢!你刚才还说,在‘即将举行婚礼,的时候,她离开了我,跟你一起逃走.""你不是自己也不信......""难道在莫斯科的时候,她跟那个叫泽姆秋日尼科夫的军官没羞辱过我?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是存心让我出乖露丑,而且还是在她自己定下了婚期以后.""不可能!"公爵叫道.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罗戈任坚信不疑地肯定道."你以为她不是这样的人吗?老弟,她不是这样的人,那是不消说得的.全是胡说八道.跟你在一起,她的确不是这样的人,也许一想到这样的事就发怵,可是跟我在一起,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就这么回事.她把我看成一个最没出息的废物.我知道得很清楚,她跟凯勒尔,也就是跟那个动辄挥拳打架的军官一起编了套谣言,就为了把我当笑柄......你大概还不知道她在莫斯科的时候怎么作弄我的吧!我白花了多少,多少冤枉钱啊......""那......你现在怎么要结婚呢!......以后怎么办呢?"公爵恐惧地问.

罗戈任心情沉重而又神态可怕地看了看公爵,什么也没回答.

"我没有到她那里去,今天已经第五天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老怕她把我轰出去.她总爱说:‘我自己的事自己作主;只要我愿意,就叫你彻底滚蛋,我自己上国外去.,("这可是她自己对我说她要出国的,"他好像附带指出似地说道,而且有点异样地直视着公爵的眼睛);有时候自然是吓唬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我很可笑.可是她有时候又确实愁眉深锁,无精打采,一句话都不肯说;我怕的就是这个,前一阵,我想:以后,我不能空看两手去了,......可是这样做只能让她感到好笑,接着便大动肝火.她把我送给她的一条围巾赏给了她的使女卡季卡(即卡佳.卡季卡是卡佳的昵称.),即使她从前日子过得很阔气的时候,恐怕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围巾.我都不敢向她提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的事.一个人连去看她都害怕,又能算是什么未婚夫呢?现在我坐在家里,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就偷偷跑到她住的那条街上,在她的屋前走来走去,或者躲在什么角落里偷看.前些日子,我守在她家的大门附近,几乎一直守到天亮,......我当时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她可能向窗外偷看了一下,似乎在说:‘哪怕看到我在骗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我忍不住说:‘你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