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章(第2/4页)

他坐在夏园树荫下的一张长椅上,想着这事.这时大约在傍晚七点左右.花园里空无一人;一片黑影霎时遮住了西下的夕阳.天气很闷;大有雷雨欲来之势,虽然不会马上来.他现在这种内省静观的状态,对于他来说,自有一种令人陶醉的吸引力.他看到外界的每一件事物,就浮想联翩,思绪万千,他喜欢遐想:他总想忘掉当前那迫在眉睫的问题,但是他对四周匆匆一瞥,自己那种阴郁的想法又立刻浮上心头,他多么想甩掉这些想法啊.他想起方才在旅店吃饭时,曾跟一名跑堂谈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轰动一时的非常奇特的凶杀案.但是,他刚一想起这事,又蓦地产生一个特别的想法.

一个异乎寻常的.无法抵御的.近似诱惑的愿望,突然攫住了他的全部意志.他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出夏园,径直向彼得堡地区走去.方才,在涅瓦河的滨河街上,他就问过一名过路人,过涅瓦河到彼得堡地区怎么走.那人给他指了路,但他当时并没有过河到对岸去(夏园在大涅瓦河南岸,彼得堡地区在大涅瓦河北岸,由此及彼,须过桥.).退一步说,大可不必今天就去嘛";这,他也知道.他早就有她的地址;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列别杰夫的亲戚家;但是他心里明白,几乎十拿九稳,决不会在那里碰到她."她一定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了,要不按约定,科利亚肯定会给天平旅馆留话的."由此可见,他现在去,当然不是为了看她.另一种阴暗的.折磨着他的好奇心,在诱惑他.他头脑里生出一个突如其来的新的想法......

但是对他来说,开始往前走,而且知道往那儿走,也就足够了:一分钟后,他又几乎不看路,信马由缰地走着.他立刻觉得,继续考虑那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不仅心里特别反感,而且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拼命想集中注意力,打量着出现在他眼前的每一样东西,他看着天空,看着涅瓦河.他还跟一个迎面走来的小孩说了几句话.也许,他癫痫病发作的症状越来越厉害了.看来,雷雨当真就要来临了,虽然来的速度很慢.远处已经开始打雷.天气变得很闷.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老想到他今天上午见到的列别杰夫的外甥,就像有时候常常想到一个挥之不去.令人讨厌已极的音乐旋律一样.奇怪的是,他一想起他的样子就联想到那个凶手的模样,也就是今天上午列别杰夫向他介绍他的外甥时所提到的那个凶手.是的,关于这个凶手的行凶杀人案,他还是新近才看到的.自从他踏上俄国的土地之后,这类事他在报上看到很多,也听到很多;他密切注视着这一切.今天中午,他跟跑堂谈到杀害热马林全家的那件凶杀案的时候,甚至还产生了十分浓厚的兴趣.他想起,这跑堂同意他的看法,他又记起了那个跑堂;这小伙子不笨,办事稳重而又出言谨慎,不过,"话又说回来,只有上帝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初来乍到,对萍水相逢的人很难看透."不过,他已经开始热烈地相信俄国人的灵魂了.噢,在这六个月里,他经受了多少对于他来说全新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出人意料的事情啊!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俄国人的灵魂也是捉摸不透的;许多人都捉摸不透.例如,他与罗戈任已非一日之交,形同"手足",......可是他了解罗戈任吗?可是,在这儿,在这一切之中,有时是多么混乱,多么杂乱无章,多么不像话啊!再说,不久前遇到的这个列别杰夫的外甥,又是一个多么讨厌.多么自以为是的浑小子啊!话又说回来,我倒是怎么啦?(公爵在继续幻想)难道是他杀死了这些人,这六个人的吗?我似乎弄混了......这多奇怪!我有点头晕......列别杰夫大女儿的脸多么讨人喜欢,多么可爱呀,也就是那个抱小孩的姑娘,她的表情多么天真啊!几乎还带点稚气,她笑起来也差不多跟孩子一样!奇怪的是,他几乎忘掉了这张脸,直到现在才想起它.列别杰夫虽然向她们跺脚,大概非常宠爱她们.但是最可靠,就像二二得四一样可靠的是,列别杰夫也一定非常宠爱自己的外甥!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今天才到,何必急于盖棺论定,急于对他们宣读这样的判决呢?再说,列别杰夫今天给他出了一道题:嗯,他怎么会料到列别杰夫是这样的人呢?难道他从前知道列别杰夫是这样的人吗?列别杰夫和杜巴丽,......主啊!话又说回来,即使罗戈任要杀人,起码也不会这样随便乱杀.不分青红皂白.按照图纸定做凶器(杀害热马林一家的凶手戈尔斯基,经法庭查实,除了预先弄到一支手枪外,还画了张图纸,交给铁匠定做了一把短柄链锤作凶器.)和完全在迷乱状态中干掉六个人!难道罗戈任也有一件按照图纸定做的凶器吗......不过他有......但是......难道你能肯定罗戈任一定会杀人吗?公爵突然打了个哆嗦."我公然作出这样无耻的假设,岂不是行同犯罪,岂不是卑鄙无耻吗!"他叫道,深以为耻的红晕一下子布满了他的脸.他感到愕然,他呆呆地站在马路中央.他蓦地想起方才去过的帕夫洛夫斯克站(俄国习惯;开向何方的车站,即以该地的名称命名.),方才去过的尼古拉站(现名莫斯科站(在圣彼得堡).),向罗戈任直截了当地提出的关于眼睛的问题,现在戴在他身上的罗戈任的十字架,他母亲的祝福(而且是他自己带他见去他母亲的),方才在楼梯上罗戈任最后抽风似的拥抱,以及他最后宣布他将从此放弃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而在这一切之后,他又发现自己在四周不断地寻找什么,还有那家铺子,还有哪件物品......多么卑鄙无耻啊!而在这一切之后,他现在又抱着某种"特别的目的",心里怀着某种特别的"突如其来的想法"向前走去!绝望和痛苦开始攫住他的整个心灵.公爵想要立刻回去,回到自己下榻的旅馆去;他甚至已经转过身,开步走了.但是走了不多一会儿,他又停下了脚步,寻思再三之后,又回到原来那条路上.

他已经到了彼得堡地区,他离那座楼房已经很近;不过他现在到那里去已经不是抱着从前的目的,也不是抱着某种"特别的想法"!怎么能那样呢!没错,他的毛病又要发作了,这是无疑的;也许这病今天就发作,而且一定在今天.他的整个晦暗的心理都是因为这病又要犯了,那个"想法"也因为老毛病又要犯了!现在晦暗的心理已经驱散,魔鬼已被赶走,怀疑已不复存在,他心中充满了快乐!再说,他好久没有看见她了,他必须见到她,而且......是的,他很希望现在能够碰到罗戈任,如果能这样,他一定要拉着他的手,携手同去......他于心无愧;他怎么会是罗戈任的情敌呢?他明天就会亲自登门去告诉罗戈任,说他见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了;他匆匆忙忙赶到这里来,正如罗戈任方才说的,不正是为了见到她吗!他也许会碰到她的,要知道,她也不一定就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呀!

是的,现在这一切必须弄个水落石出,应当彼此坦诚相见,不应当像方才罗戈任那样做出主动放弃的事,......这放弃是违心的.欲罢不能的,应当一切听其自然,和......光明磊落.难道罗戈任就不能光明磊落吗?他说他爱她,但爱的方式不对,他心中没有同情,没有"任何这样的怜悯".对了,他后来又加了一句:"你的怜悯也许比我的爱还强烈",......但是,他这是诋毁自己.,罗戈任在读书,......难道这不是"怜悯",不是"怜悯"的开始吗?难道这本书的存在本身不就证明了他已经完全意识到他对她应有怎样的关系吗?那么他方才讲的种种事呢?不,这不仅是情欲,这比情欲要深.难道她的脸就只会唤起情欲吗?甚至,这脸现在能够唤起情欲吗?它唤起的是痛苦,这痛苦占满着整个的心,痛苦......以及炽烈的.痛心疾首的回忆,突然涌上公爵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