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章(第4/4页)

信念......什么信念?(噢,这一信念和"这卑鄙的预感"的丑陋可怕和"不登大雅之堂",是如何折磨着公爵,而且他又怎样地不断自责啊!)你倒说说,如果你有胆量,这到底是什么信念?"他责备地和挑战地不断对自己说,"想一想怎么说嘛,胆子大点嘛,把你的想法全说出来,要清楚.准确,不要犹犹豫豫!啊,我这人太不光明磊落了!"他愤怒地重复道,他的脸都红了,"这辈子我还有什么脸再去见这个人呢!噢,多么荒唐的一天啊!噢上帝,真是一场恶梦!"从彼得堡地区回来,在这段又长又痛苦的路程行将结束的时候,有这么一分钟,一个强烈的愿望倏地充塞了公爵的心......马上去找罗戈任,等他回来,满面羞愧和含泪地拥抱他,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他,并从此与这一切一刀二断.但是他已经站在他下榻的旅馆前面了......今天一早,他多么不喜欢这家旅馆.这些楼道.这整座楼,以及他住的这个房间啊,而且乍一看就不喜欢;他这天已经好几次十分厌恶地想到,到头来他还必须回到这儿来......"我这是怎么啦,像个生病的女人,今天怎么尽相信各种各样的预感呢!"他站在大门口,脸上挂着愤怒的冷笑想道.刚走进大门,他心头又涌起一股近似于绝望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羞愧,这种羞愧感使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木然不动.他在大门口滞留了片刻.这也是人之常情:每当有人蓦地想起使他难以忍受的往事时,特别是其中掺杂着羞愧,通常会使人不由得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动,沉思片刻,"是的,我是一个没良心的人和胆小鬼!"他把心里的话阴郁地重复了一遍,又匆匆向前走去,但是......他又停了下来......

旅馆大门的门廊本来就很暗,这时就更暗了:雷雨欲来,彤云密布,黄昏时分的一线亮光悉被吞没,当公爵快走到这座楼跟前的时候,乌云猛然绽开,暴雨如注.当他稍作停留,匆匆离开原地的时候,正好站在门廊的前端,即由大街进入大门的入口处.这时他蓦地在大门深处,在半明半暗中,在紧靠楼梯的入口旁,看见了一个人.这人好像在等候什么,但倏忽一闪就不见了.公爵没有看清这个人,当然也说不清他是什么人.再说,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这里是旅馆,不断有人来去匆匆地走进楼道和走出楼道.但是他蓦地产生一个最充分而又不可抗拒的信念,他确信他认出了这个人,而这人一定就是罗戈任.紧接着,公爵就跟在这人之后跑上了楼梯.他的心停止了跳动."马上就会水落石出!"他带着一种奇怪的信念喃喃自语道.

公爵从门廊下快步跑上去的那段楼梯,通往一楼和二楼的楼道,旅馆的各个房间就公布在楼道两旁.这楼梯就像所有古老建筑中的楼梯一样,是用石头砌成的,又暗又窄,中间还有一根很粗的石柱,盘旋而上.在楼梯转弯处的第一个楼梯平台上,这根石柱还有一个形似壁龛的凹洞,深约半步,宽不到一步.然而这里却可以容纳一个人.尽管楼梯上很暗,但是公爵跑上楼梯后,立刻发现,在此处的壁龛里,不知道为什么躲着一个人.公爵突然想走过去,不往右看.他已经向前跨了一步,但是忍不住又扭头往里看了看.

今天见过多次的那两只眼睛,也就是那双眼睛,突然与他的目光相遇了.躲在壁龛里的那个人,也从里面跨出了一步.霎时间,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几乎紧贴在一起,公爵猛地抓住他的肩膀,使他转过头来,面向楼梯,凑近亮光;他想更清楚地看看这张脸.

罗戈任的两眼倏地一亮,脸上挂着疯狂的微笑.他举起右手,手里的一件东西倏忽一闪;公爵没想到要抵挡.他只记得,他好像喊了一声:"帕尔芬,我不信!......"紧接着,他眼前就豁然开朗:一种非凡的内心的光,照亮了他的灵魂.这一刹那大概继续了半秒钟;但是他清楚地.意识清醒地记得开始时的情况和那可怕的第一声惨叫.这一声惨叫是从他胸中自然而然迸发出来的,不管使多大劲也克制不住.接着,他的意识便霎时熄灭了,眼前出现了一片昏暗.

他很久没有发作的癫痫病又发作了.大家知道,癫痫病也就是羊痫疯,是刹那间突然发作的.在这一刹那间,面孔,特别是眼神,会突然扭曲,神色大变.抽搐和痉挛会猛地控制全身和整个面孔.一阵可怕的.无法想象的.不成体统的号叫从胸膛里迸发出来;在这阵号叫中,似乎一切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都霎时灰飞烟灭;旁观者简直无法想象,起码是很难想象和设想,这是同一个人在喊叫.他甚至会以为,这个人里面似乎还应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在喊叫.许多人起码都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印象的;这个发羊痫疯的人的模样,使许多人都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绝大恐怖,甚至这种恐怖还含有某种神秘的东西.我们不妨设想,这时蓦然产生的这种恐怖印象,夹杂着其他形形色色的可怕印象,猛地使罗戈任大吃一惊,呆若木鸡,因而救了公爵,使他免受那已经向他身上落下来的.看来无法避免的一刀.紧接着,罗戈任还没来得及想到这是癫痫病发作,只看到公爵突然一个倒栽葱,脸朝上,摔倒在地,而且一直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由于滚得太猛,后脑勺还撞到了石头楼梯上,罗戈任见状,便飞也似地跑下楼梯,绕过躺在地上的公爵,几乎丧魂失魄地跑出了旅馆.

由于抽搐.发抖和痉挛,病人的身体顺着楼梯(不超过十五级)滚下来,一直滚到楼梯尽头.很快,不超过五分钟,就有人发现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接着就围上了一大群人.头旁的一大滩鲜血引起了人们的猜疑:究竟这人是自己摔伤的呢,还是"有人行凶"?但是很快就有人认出这是羊痫疯;一名旅馆茶房认出了公爵就是那位刚来不久的旅客.由于偶然的巧合,这场骚乱终于非常完满地得到了解决.

科利亚.伊沃尔金本来说定四点前回天平旅馆的,可是他没回来,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了,由于某种突如其来的想法,他不肯在叶潘钦将军夫人家"便饭",而是回到了彼得堡,并且急急忙忙赶往天平旅馆,大概在晚上七点钟左右回到了目的地.他见到留条后得知公爵已回彼得堡,便按条子上告诉他的地址急忙前来找他.他到这家旅馆后被告知,公爵出去了,于是他就下楼到小吃部等候,一面喝茶,一面听人摇风琴.(一种由流浪乐师背在背上,演奏通俗乐曲的手摇风琴.)他偶然听到有人突然发病,便凭着准确无误的预感,急忙来到现场,认出了公爵.立刻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公爵抬进他的房间;他虽然醒过来了,但是相当长时间仍未完全恢复知觉.一位大夫被请了来检查摔伤的脑袋,给了点外敷的药水,声称碰伤之处毫无危险.又过了一小时,公爵的神志已经相当清楚了,科利亚便叫了辆四轮马车,把他从旅馆送到了列别杰夫家.列别杰夫非常热情和非常巴结地收留了病人.为了公爵,他也就加快了移居别墅的事;第三天,大家已经都在帕夫洛夫斯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