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第2/4页)

“说吧!”

“现在你高谈阔论,谈得津津有味,可是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亲手去杀死这个老太婆?”

“当然不是这样!我是为了正义……但这不关我的事……”

“可我认为,你自己既然不敢去干,那就谈不上什么正义!咱们再打一盘台球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异常激动。不用说,这是极普通的、时常听到的青年们的议论和想法,这样的议论和想法,他已经听到过不止一次,只不过方式和话题不同罢了。可是为什么他恰恰在这个时候听到这样的议论和这样的想法呢?而自己头脑里刚才也有过这样的……完全一样的想法。还有,为什么此刻他刚从老太婆那儿出来就产生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谈到这个老太婆?……他总觉得这种巧合是很奇怪的。在事件进一步的发展上,这家小酒店里的这席谈话对他发生了重大的影响:仿佛这里面真的有一种定数和启示……从干草市场回到家里,他就一屁股坐在沙发榻上,一动不动地坐了足足一个钟头。这时天黑下来了;他没有蜡烛,也没有想到点蜡烛。他始终想不起来,那时他想过什么事情没有?末了,他感觉到不久前发过的热病又发作了,打起冷战来,于是愉快地想,他又可以在沙发榻上躺着不起来。不多一会,强烈的像铅一般沉重的睡意在他身上压下来,仿佛压得他动弹不得。

他睡得比平日久,没有梦。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娜斯塔西雅走进他的屋子里来了,好容易把他推醒。她给他端来了茶和面包。茶又是沏淡了的,并且还是盛在她自己的那把茶壶里。

“嘿,睡得好熟!”她不满地叫道。“他老是睡觉!”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坐了起来。他感到头痛。他站起来,在自己斗室里转了一圈,又倒在沙发榻上。

“又睡啦!”娜斯塔西雅叫道。“你病了,还是怎的?”

他不答理。

“你要喝茶吗?”

“等我醒来喝吧,”他勉强地说了一句,又合上了眼睛,脸扭向壁。娜斯塔西雅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

“他或许当真生病了,”她说着,就掉转身走了。

两点钟她又进来了,端来了一盆汤。他还是和先前一样躺着。茶没有喝过。娜斯塔西雅甚至生气了,恼怒地推他。

“你为什么睡不醒!”她叫道,一边厌恶地看着他。他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可是对她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尽望着地上。

“你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雅问,又没有得到回答。

“你还是出去走走吧,”她沉默半晌后,说。“你去吹一下清新的风吧。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过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去吧!”他挥了挥手。

她又站了一会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就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他抬起眼来,久久地看着茶和汤。过后拿了面包,又拿起匙子吃起来。

他食欲不振,只稍微吃了点儿,好像不知不觉地吃了两三匙子。头痛减轻些了。吃过午饭,他又伸直腿躺在沙发榻上,可是再也睡不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脸埋在枕头里。他头脑里不断地出现各种幻想,稀奇古怪的幻想。他想象得最多的是:他在非洲的什么地方,在埃及,在一个绿洲里。一个商队在休息,骆驼都静静地躺着;四周栽植了棕榈树;大家都在进午餐。他不时喝水,从小溪里舀水喝,这条小溪在他脚边潺潺地流淌。很凉快,一泓浅蓝色的、蓝得出奇的、清冷的溪水流过色彩斑斓的小石子和洁净的金光闪闪的沙土……他忽然很清楚地听到一阵当当的钟声,不觉怔了一下。他醒来了,微微抬起头,向窗外望去,看看是什么时候了。他霍地站了起来,完全醒了,仿佛有个人把他从沙发榻上揪下来似的。他蹑着脚走到门口,悄悄地把门打开一点,侧耳谛听下面楼梯上有什么动静。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可是楼梯上寂静无声,仿佛大家都已经睡了……他不觉大为惊讶,他竟然昏昏沉沉地从昨天一直睡到此刻,还没有做过什么,也没有做过一点准备……也许已经敲过六点钟……他虽然不想睡觉,神志清醒了,但突然感到异常着急和慌张。不必做多大准备。他聚精会神地考虑着一切,考虑得十分周到;可是心还是剧烈地跳着,跳得这么厉害,连呼吸也感到困难了。第一,得做个环圈,缝在外套里面——只要一分钟工夫就能做成。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从塞在枕头下面的内衣里面找出一件穿破了的、没有洗干净的旧衬衫。他从这件破衬衫上扯下了一条,有一俄寸宽,八俄寸长。他把这条破布折成两层,脱下身上那件宽舒而结实的粗棉布的夏外套(他仅有的一件外衣),把布条的两端缝在外套里边的左腋下。他缝上去的时候,两手发抖,但他好容易克制住了。缝得很好,当他又把外套穿上的时候,从外边看不出丝毫痕迹。针和线他早已准备好了,用纸包着放在小桌上。至于那个环圈,这是他的一个很巧妙的发明:这个环圈是挂斧头用的。可不能拿着斧头在大街上走。但是,如果藏在外套里面,还得用手扶住,这就会惹人注目的。现在,做了个环圈,只要把斧刃挂在环圈里,那么一路上斧头就会在里面腋下挂得稳稳的。他一只手插入外套的腰袋里,就可以用手扶住斧柄,不让它晃动;因为外套很宽舒,像只道地的袋,从外面看不出他的手在腰袋里扶着一个什么东西。这个环圈也是他两星期以前想出来的。

他缝上了环圈,就用几个指头伸入他那个“土耳其式”的沙发榻和地板之间的一条狭缝里,在靠近左角的地方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件早已准备好的、藏在那条狭缝里的押品。但这压根儿不是一件押品,只不过是一块刨得很光滑的木片,它的大小和厚薄像一只银烟盒。这块木片是他在一次散步中,偶然在一个院子里拾得的。那个院子里的一个厢房是个工场。后来他在这块木片上加了一块光滑的薄铁——大概是从什么东西上拆下的一块铁片——也是他从前在街上拾得的。他把木片和铁片叠起来,铁片比木片小些,用线把它们牢固地扎成一个十字,然后用一张白纸把它们齐整而美观地包起来,扎得这么好,必须动些脑筋才能解得开。这是要让老太婆解结子的时候分散一下注意力,以便利用这片刻时间来动手。加一块铁片是为了增加重量,使老太婆一下子猜不透“这个东西”是木头的。这些东西他预先藏在沙发榻底下。他刚刚拿出押品,在院子里什么地方忽然响起一阵叫喊声:“早已过了六点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