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第3/4页)

“早已过啦!天哪!”

他奔到门口,侧耳谛听了一阵,然后抓起帽子,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地、悄悄地溜下了十三级楼梯。他要去干的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从厨房里偷走斧头。这件事得用斧头去干,他早已这样决定了。他还有一把园丁用的折刀;但是他不能用折刀,特别是不能靠自己的力气去干这件事,所以他终于决定使用斧头。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他在这件事上所采取的一切最后决定所具有的一个特点。这些决定都有一个奇怪的特征:他的决定越是到最后关头,在他看来,就显得越发荒谬,越发可笑。尽管他内心进行着痛苦的斗争,在那个时刻,他始终不相信自己的计划是可以实现的。

即使他曾经把一切都作过详细的研究,最后作出了决定,不再有任何怀疑,现在他却似乎要放弃这个计划,认为这是荒谬的、骇人听闻的和不可实现的。没有解决的问题和疑问还有一大堆哩。至于在哪儿弄到斧头,对这样的小事情他是毫不介意的,因为这是比较容易解决的。事情是这样:娜斯塔西雅时常不在家,尤其是晚上,不是到邻居家去串门子,就是到铺子里去买东西,门总是开着的。女房东就为了这件事常常跟她吵嘴。所以只要到时候偷偷地溜进厨房去拿斧头,然后,过一小时(那时候事情已经完毕了)再溜进厨房把斧头放回原处就行。可是还有疑问:假如他一小时后回来去放回斧头,娜斯塔西雅恰巧回来了呢。当然啰,应该走过去,等她再出来。万一那时候她发现斧头没有了,寻找起来,大声叫喊,那怎么办?——这就会引起猜疑,或者至少是一件引起猜疑的事吧。

但这些都是他还没有开始考虑的细节,而且也没有工夫去考虑。他正在考虑的是重要的问题,而那些琐碎的小事情,他要等到自己对一切都深信不疑的时候才考虑。而那件事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这样。比方,他怎么也不能设想:他什么时候才能考虑完毕,站起来,真的上那儿去……甚至不久前他的一次试探(就是为最后一次察看这个地方而去探访)也不过是他的尝试罢了,而远不是真的去干,可他却这样说:“好吧,让我去试探一下,这是不是梦想!”他马上就觉得受不了,对自己恨得要命,吐了一口唾沫,跑掉了。但是就这件事的道德方面来说,他似乎已经结束了一切分析:歪理十八条嘛。他心里已经没有有意识的反对了。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简直不相信自己了,并且固执地、盲目地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理由,琢磨这些理由,仿佛有人强迫他去干那件事。最后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一切都一下子就决定了。这最后一天对他起了几乎是机械的作用:仿佛有人拉住了他的手,无法抗拒地、盲从地,用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对地把他拉走了。仿佛他的衣服的一角被车轮轧住了,连人带衣都被拖进车子底下去了。

开头——其实是在很久以前——就有一个问题引起了他研究的兴趣:为什么几乎一切犯罪行为都这么容易被发觉和败露?为什么几乎一切犯罪者都会留下显著的痕迹?他逐渐地得到各种不同的、新奇的结论。依他看来,最重要的原因不在于犯罪行为不是消灭物证所掩盖得了的,而在于犯罪者本人;犯罪者本人,而且几乎是每个犯罪者,在犯罪的时候,都丧失了意志和理智。相反地,正当最需要理智和细心的时候,他的意志和理智却被幼稚而且罕见的粗心大意取而代之。他深信,这种理智的糊涂和意志的衰退像疾病一样控制着人,并逐渐地发展起来,在犯罪前不久发展到了顶点;在犯罪的时候,那种情况仍旧不变,在犯罪后还要继续若干时候,这要看每个人的情况而定;以后就会像各种疾病一样消失的。问题在于,疾病产生犯罪行为呢,还是犯罪行为本身,由于它独特的性质,常常引起一种类似疾病的现象?——他觉得他还没有能力解答这个问题。

得到这样一些结论的时候,他认为,拿他本人来说,他进行这个行动的时候,是不会发生类似的现象的。在进行他的预谋行动的时候,他绝不会丧失理智和意志的。唯一的理由是,他进行这个预谋的行动“不是犯罪”……我们撇开他达到最后决定的那个过程不谈,因为我们已经扯得太远了……不过我们得补充一下,在他的头脑里,这个行动中具体的、纯物质上的困难只起了次要的作用。“只要保持全部意志和理智来对付这些困难,等到完全掌握了一切情况,这些困难在适当的时候就会迎刃而解……”可是行动还没有开始哩。他还是不大相信自己的那些最后的决定。当钟打起来的时候,情况却完全变了,变得有点儿突然,甚至差不多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他还没有走下楼梯,就有一个极普通的情况竟然使他一筹莫展。当他走到女房东的厨房门口的时候,厨房门和往常一样敞开着,他小心地往里面瞟了一眼,预先察看一下:娜斯塔西雅不在家,女房东是不是在厨房里。如果不在厨房里,她的房间门是不是关紧了?当他溜进去拿斧头的时候,也不能让她看见。可是,当他突然看到,娜斯塔西雅这会儿不但在家——在厨房里,而且她正在干活:从篮里取出内衣,分挂在绳子上,他不觉猛吃一惊!一看见他,她就停止晾衣服,并向他掉转脸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走过了才停止。他移开目光,走了过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但事情不能进行了,因为没有斧头!他遭到了严重的打击。

“我有什么理由,”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在心里寻思,“我有什么理由可以认为,她此刻一定不在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肯定?”他垂头丧气,甚至有点儿自卑。他想狠狠地把自己嘲笑一番……一股微弱的兽性的怒火在他心里窜腾。

他踌躇不决地在大门口站住了。他装出上街去散步的神气,心里感到一阵厌恶;回家——他更厌恶。“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失了!”他嘟嘟囔囔说,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脸朝着看门人那间阴暗的小屋,小屋的门也开着。他忽然一怔。在看门人的小屋里,离他大约两步路的地方,在一条板凳下面,靠右边有个亮闪闪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四下看看——一个人也没有。他踮着脚尖走到看门人的小屋跟前,走下两级台阶,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叫了一声看门人。“果然不在家!不过他一定在附近什么地方,在院子里,因为门开着。”他向那个东西直奔过去(这是一把斧头),把它从板凳下拉了出来,这把斧头放在两块木柴中间;他还没有走出小屋,就把它挂在环圈里,两手插入了衣袋里,从看门人的小屋里走了出来;没有人发觉!“这不是理智的行动,而是魔鬼的帮忙!”他在心里寻思,脸上浮出了怪样的微笑。这个机会给他以极大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