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第4/4页)

他在路上慢吞吞地大模大样地走着,装得从容不迫,以免引起猜疑。他不大看过路人,甚至竭力不看他们的脸,尽量少惹人注意。他忽然记起他的帽子来了。“我的天哪!前天我有几个钱,可是没有买顶制帽!”他打心底里责骂起自己来。

他偶然向一家铺子瞥了一眼,看见铺子里的挂钟已经指着七点十分。得赶快走啦;但得走些弯路;从另一边绕到那所房子跟前去……从前,他偶然想象这件事的时候,有时想,他一定很害怕。可是他现在并不觉得十分害怕,甚至一点儿也不感到恐惧。在这个时刻,他甚至还想着几个旁的念头。不过这些念头他没有想很久。当他经过尤苏波夫花园的时候,他甚至想起建造那些高大的喷泉的工程来了,并且还想到,仿佛这些喷泉使那些广场上的空气变得清新了。他渐渐相信,如果把“夏园”扩大到战神广场,甚至跟米哈伊尔宫的花园连接起来,这就是一件对本城大有裨益的好事。他突然对这种现象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什么大城市里的人并不是由于需要,而是特别喜欢住在城市里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肮脏而又臭气四溢和堆满各种垃圾的地区?这当儿,他想起他时常在干草市场上散步,于是他刹那间惊醒过来了。“荒谬至极,”他在心里寻思。“不,最好什么也不想!”

“那么,一个被绑赴刑场的囚犯大概也留恋着在路上所见到的一切东西吧,”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但只是闪电般一闪即逝;他赶快不想这个念头……可是快要到了,就是这所房子嘛,就是这道大门嘛。什么地方的钟突然敲了一下。“怎么,难道是七点半了吗?不会吧,这架钟大概快了!”

他运气很好,又顺顺当当地走进了大门。而且,就在那一瞬间,偏巧有一辆高大的干草车打他跟前拉进大门,他跨过门限的时候,整个儿被遮没了。趁大车从大门拉入院子的当儿,他一溜烟似的打右边溜了进去。在大车的那一边,他听见有几个声音在叫嚷、争吵,可是没有人发觉他,也没有人碰见他。这时候,朝着这个四方大院的许多窗都开着,但他没有抬起过头——他没有力气了。上老太婆那儿去的楼梯不远,一进大门向右拐弯便是。他已经走上了楼梯……他松了口气,一只手按住扑通扑通直跳的心。他马上摸了一下,又把斧头放放好,小心翼翼地悄悄地上楼去,不时侧耳谛听。可是这当儿楼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门都关上了;没有碰见一个人。不错,二楼上的那套空房间的门敞开着,有几个油漆匠在里面干活,可是他们都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站了一会儿,沉吟一下,又上楼去了。“当然,如果他们也不在这儿,那多好啊,但是……跟他们相隔两层呢。”

这里就是四楼,这里是门,这是对面的一套房间;那套房间里是没有人住的。在三楼,老太婆住所的楼下的那套房间看来也空着:用小钉子钉在门上的那张名片拿掉了——他们搬走了!……他气喘吁吁。在他的脑海里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回去不?”他没有给自己回答,却侧耳倾听了一下老太婆住所里的动静:一丝声音也没有。接着他又听楼梯下面的动静,用心地听了很久……过后,最后一次朝四下看看,偷偷地走过去,整了整衣服,又摸摸挂在环圈里的斧头。“我的脸色变了没有……变得很苍白吧?”他心里想。“我是不是慌慌张张的?她疑心很重……要不要再等一会儿……等到心跳停止?……”

可是心不停地猛跳着。相反地,好像有意地跳得更厉害了,跳得越来越厉害了……他耐不住了,一只手慢慢地伸向门铃,拉了一下。隔半分钟又拉了一下,拉得更响。

没有人来开门。不必再拉铃,他不配干这种事。老太婆当然在家里,可是她疑心重重,何况只有她一个人。他略微知道她的习惯……他又把耳朵贴在门上窃听起来。是他的感觉非常灵敏(不大可能听清楚),还是当真可以听得很清楚,可是他忽然听出一阵像是一只手小心地摸门锁把手的沙沙声和一阵衣服在门上摩擦的窸嘿声。一定有人站在门锁跟前,如同他在门外窃听着一样,躲在门里面,大概也把耳朵贴在门上……他故意动了一下,声音更响地嘟哝了一阵,不让人以为他躲着。然后,他第三次拉铃,但拉得很轻,慢条斯理地、不慌不忙地拉了一下。后来他回想起这个情况时,这一瞬间永远鲜明而清楚地铭刻在他的心坎里;他自己也不能理解,怎么会变得这么狡猾,尤其是他仿佛有过片刻的神志不清,近乎丧失了知觉……一会儿后他听见有人拔出门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