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第2/6页)

“他们有什么事?看门人来干什么?大家都知道啦。抗拒呢,还是开门?完了……”

他欠起半截身子俯身向前,拔出了门钩。

他的屋子是那么小,不必下床就能拔出门钩。

果然不错:看门人和娜斯塔西雅站在门口。

娜斯塔西雅不知怎的用奇怪的眼神把他打量了一下。他现出挑衅和绝望的神情瞥了看门人一眼。看门人默默地递给了他一张对折起来的灰纸,用封瓶的火漆封住的。

“办公室里送来的一张传票,”他说着,就把传票交给了他。

“什么办公室?……”

“叫你到警察局办公室去。大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办公室。”

“到警察局去!……有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传你去,你就得走一趟。”他用心地把他打量了一下,并看看四下,转身就走了。

“你好像病得很厉害?”娜斯塔西雅问,一边目不转睛地看他。看门人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会儿。“他昨天就在发烧,”她补上一句。

他没有回答,把传票拿在手里不拆。

“那么你别起来吧,”娜斯塔西雅继续往下说,看见他从沙发榻上放下脚来,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你病了,那就别去,不必着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他看了一眼:他右手拿着割下来的一丝丝布毛边、一只袜子和一片片扯碎了的袋衬布。他拿着这些东西睡熟了。接着他想了想,记起来了:他发着烧,似醒非醒的,所以手里紧握着这些东西又睡熟了。

“哎呀,他收集了这些破烂东西,拿在手里睡觉,好像拿着宝贝一样……”娜斯塔西雅傻里傻气地大笑起来。他立刻把这些东西都塞到大衣下面,一边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虽然他在这个时刻还不能够作十分有条理的思考,但他觉得,如果人家来逮捕他,他们不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的。“可是……警察局?”

“喝些茶吗?要不要喝?我去端来;茶还有哩……”

“不……我要出去……我马上就要出去,”他嘟嘟囔囔说着,站起来了。

“怕你楼梯也走不下呢?”

“我要出去……”

“随你的便。”

她跟随着看门人出去了。他立刻跑到明亮的地方去检查袜子和布毛边:“有血迹,但不十分显眼;血迹给弄脏了,蹭掉些儿,已经褪了色。不知道这件事的人是什么也看不出的。所以娜斯塔西雅站得远点儿就什么也不能发觉,谢天谢地!”于是他哆哆嗦嗦地拆开了传票,念起来;他念了很久,终于搞清楚了。这是区警察局发来的一张普通的传票,叫他今天九点半到区分局局长办公室去。

“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事啊?警察局从来不找我!为什么恰恰今天?”他思忖着、苦恼着,摸不着头脑。“天哪,但愿快些!”他急忙跪下做祷告,连他自己也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他不是笑祷告这个主意,而是笑他自己。他急忙穿上衣服。“反正要完了,把袜子穿上!”他忽然想起来:“再弄脏些,就看不出痕迹了。”但他一穿上袜子,立刻就厌恶而恐惧地把袜子脱掉了。他脱掉了袜子,可是想到他没有别的袜子,又拿起来穿上了——他又放声大笑起来。“这全都是假定的,相对的;这只是一种形式,”这个想法忽然兜上了他的心头,只是一闪即逝;但他不觉浑身战栗起来。“我不是穿上啦!结果我还是穿上了!”但是笑容立刻就收敛了,变成悲观绝望的神色。“不,我受不了……”他心里想。他的两腿索索发抖。“因为我害怕,”他喃喃地自言自语。脑袋因发热而感到昏晕疼痛。“这是一种狡猾的手段!他们想引诱我上钩,突然中他们的计,”他走到楼梯上的时候,还在暗自思忖。“糟糕的是,我几乎神志不清……我会胡言乱语的……”

他在楼梯上想起来了,那些东西还藏在糊壁纸后面的窟窿里,“大概,故意等他不在家的时候来搜查,”他一想起来就站住了。但是一筹莫展和以一死了事的心理(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突然把他攫住了。于是他把手一挥,又下楼去了。

“但愿快些!……”

街上又热得难受;这几天甚至没有下过一滴雨。又是灰尘,又是砖块和石灰;又是从铺子和小酒店里冲出来的那股臭气;又是随时可以碰到的喝醉的人、芬兰小贩和七歪八斜的出租马车。强烈的阳光照得他的眼睛发花了,他头昏得厉害——在阳光强烈的天气里,一个身子发烧的人突然来到街上,往往有这样的感觉。

走到昨天走过的那条街的拐弯处,他痛苦不安地张望了一下,又望望那所房子……立刻就把目光移开了。

“如果他们问起来,我也许会说,”他走近办公室的时候,心里想。

办公室离他的家只有四分之一里路。办公室刚搬到新址四楼上的新房间里。旧址他去过的,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走进大门,看见右首有一条楼梯,一个庄稼汉模样的人手里拿着一本簿子走下楼来:“那么他就是看门人;那么办公室就在这里,”他跑上楼去碰碰运气。他不愿问人。

“我进去,跪下,直认不讳……”他边想边上四楼去了。

楼梯又陡又窄,污水淋漓。四楼全部住所的厨房都朝这条楼梯开着门,差不多是整天开着的,因而闷热极了。腋下夹着小簿子的看门人、听差和上警察局来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都川流不息地打这条楼梯跑上跑下。办公室的门也敞开着。他走了进去,在前室里站住了。这儿经常有一些乡下人站着等候。这儿也异常闷热,而且这些刚油漆过的房间那股混合着带臭味的干性油的、还未消散的油漆味儿往鼻子里直冲,简直叫人恶心。他等待了一会儿,认为还得往前走,就往隔壁一个房间走去。那些房间都又小又低。急不可耐的心情使他越发想往前走。谁也没有注意他。在第二个房间里有几个录事在办公,他们都在振笔疾书,身上只比他穿得稍微体面些,模样儿都很古怪。他找了其中的一个录事。

“你有什么事?”

他拿出警察局的传票。

“您是大学生吗?”那个录事看了一下传票,又问。

“是的,从前是大学生。”

录事把他打量了一下,但是神气很冷淡。这个人头发异常蓬乱,眼神里流露出他有个固执的想法。

“这个人不会告诉你什么的,因为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

“请您到那儿去跟文书谈吧,”录事说,用指头朝前面点点尽头的一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