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第3/6页)

他走进那个房间(按照顺序这是第四个房间)里去了,这儿地方窄小,挤满了人——他们都穿得比外面几个房间里的干净些,其中有两个妇女。一个穿着素色的丧服,坐在文书对面的桌旁,一面听文书口授一面写。另一个是一位太太,一个胖胖的、脸上红彤彤,有许多斑的、惹人注目的女人。她服饰华丽,胸前别着一枚和茶碟子一般大的胸针,站在一边等候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把传票递给了文书。文书匆匆地瞥了一眼,说:“请等一等,”他又给那个穿丧服的女人口授着什么。

他较为舒畅地透了口气。“一定不是那件事!”他慢慢地振作起精神,竭力鼓起勇气,镇定下来。

“多么傻啊,稍微粗心大意,就会出卖自己!……嗯,很可惜。这儿空气不足,”他补上一句,“很闷热……头脑昏得更厉害了……神志也……” 他感到心乱如麻。他害怕不能控制自己。他极力专心致志地想一件什么事,要想一件什么事,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但压根儿做不到。那个文书却引起他极大的注意:他总是看着他的脸,想猜出什么来。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人,约莫二十二岁,有一张黝黑的、活泼的脸,看起来比他的年纪老些,衣着时髦,像个花花公子,在后脑勺上头发对分梳开,梳得很均匀,搽过油,那些拿刷子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皙的指头上戴着几只嵌宝戒指和金戒指,坎肩上挂着一根金链子。他跟一个来到这个房间的外国人还说了两句法国话,说得还不错。

“露依莎·伊凡诺夫娜,您坐一会儿,”他忽然对那个穿得很漂亮的、脸上红彤彤的女人说,她总是站着,好像不敢坐,虽然旁边有把椅子。

“Ich danke〔1〕,”那个女人轻轻地说,衣服窸嘿作响,坐到椅子上。她那条浅蓝色的镶白花边的连衫裙在椅子周围散开了,像个气球,几乎占据了半间屋子。芳香扑鼻。可是那位太太大概因为占据了半间屋子,身上散发出一阵阵香气而坐立不安,虽然她羞怯地涎皮赖脸地微笑着,但显然很不自在。

那个穿着丧服的女人终于办完了手续,站起来了。突然,传来一阵闹声,有个警官神气活现地走进来了,他不知道怎的养成了一个特别的习惯,每走一步就扭动一下肩膀,把那顶缀着一个帽徽的制帽扔在桌上,就在圈椅上坐下了。那个服饰华丽的女人一看见警官就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异常高兴地行了个屈膝礼;但警官并不理睬她,她却不敢当着他的面再坐下。这是区分局副局长,两撇略带火红色的唇髭天平般地向左右两边伸展着,五官异常细小,但是除了有点儿傲慢无礼以外,没有显现出什么特点。他不大高兴地斜睨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因为他穿得太破烂了,虽然他一副寒酸相,但是他那英俊的气概并没有被破烂的衣服所掩盖;拉斯柯尔尼科夫因为一时疏忽而直瞅着他,看得太久了,后者甚至恼火了。

“你有什么事?”他叫道,因为他那闪电般的目光没有使这么一个衣服破烂的人害怕,大概感到惊讶。

“是你们传我来的……有传票……”拉斯柯尔尼科夫漠然回答道。

“是一桩向他追索债务的案件,就是向这个大学生。”文书慌忙说,把目光从传票上移开了。“这里!”他把一本练习簿递给拉斯柯尔尼科夫,指指练习簿上的一个地方,“您去看吧!”

“债务?什么债务?”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但是……这样看来,一定不是那件事!”他高兴得哆嗦了一下。他突然如释重负,心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

“先生,通知您几点钟来?”中尉警官叫道,不知为什么越来越生气。“通知您九点钟来,可是现在已经十一点多啦!”

“我一刻钟以前才接到传票,”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过脸去,大声回答道,他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甚至对这个回答他有点儿感到满意。“我在发烧,我抱病而来,不错吧。”

“不许大声叫嚷!”

“我没有大声叫嚷,我平心静气地对您说话,可是您对我大声叫嚷;我是大学生,不许人家对我哇啦哇啦。”

副局长勃然大怒,开头甚至说不出话来,只是唇髭下面唾沫飞溅。他从椅子上直跳起来。

“住——口!您是在警察局里。先生,不——要——放肆!”

“您也是在警察局里,”拉斯柯尔尼科夫大声叫道,“您不但大声叫嚷,而且还抽香烟,您不尊重我们。”说了这句话后,拉斯柯尔尼科夫感到难以形容地快乐。

文书微笑地看着他们。大发雷霆的中尉警官显然很窘。

“这不关您的事!”末了,他有点儿做作地高声叫道。“请您作出向您要求的答辩。让他看看,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有控告您的状子!您不还钱!模样儿倒很漂亮!”

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再听他的话,猛地夺过那张控告他的状子,想快些揭开谜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摸不着头脑。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文书。

“这是凭借据向您索债,追讨欠款。您应当或者负担一切诉讼费用,缴纳罚金和其他费用,或者提出书面答复,说明什么时候还钱,而在欠款未还清以前,不得离开京都,不得出卖或隐藏自己的财产。债权人可以拍卖您的财产,并依法控告您。”

“我……没有欠什么人的钱!”

“这不关我们的事。有人交来一张过了期的、被拒付的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要求我们追索欠款。这张借据是您在九个月前出立给八等文官太太扎尔尼采娜寡妇的,而扎尔尼采娜寡妇后来又把它转让给七等文官契巴洛夫,所以我们传您来作答辩。”

“她不是我的女房东吗?”

“她是你的女房东,那又怎么样呢?”

文书望着他,脸上流露出同情而又宽恕的微笑,但略带洋洋得意的神气,仿佛望着一个刚开始学习射击的新手,在问:“嗯,现在你觉得怎样?”可是他现在管他妈的什么借据,什么追索欠款!目前这也值得担忧,甚至值得注意吗!他站着、念着、听着、回答着,甚至自己提出问题,但这一切行动都是不自觉的。胜利地保全了自己,脱离了迫于眉睫的危险——这就是他在这个时刻的感觉。他不作预测,也不加分析;对未来不作猜想,也不加推测;他不怀疑,也不追问。这是一个充分表现出直觉的、纯然是动物本能的快乐时刻。可是,这当儿在办公室里好像雷电交加一样,突然发生了一件事。那个还在因为对他不恭敬而震怒的、气得面红耳赤的、显然还想维持受损的尊严的中尉警官,忽然迁怒于那个倒霉的“服饰华丽的女人”,虽然从他进来的时候起,她一直带着傻里傻气的微笑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