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第4/6页)

“你这个贱货,”他忽然放开喉咙叫嚷起来(那个穿丧服的女人已经走了),“昨天夜里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啦,啊?又是丢脸的事,吵闹得满街都知道了。又是打架、酗酒。你想进感化院嘛!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我已经警告过你十次,第十一次我可不能饶恕了!可是你又……又……你这个贱货!”

连拉斯柯尔尼科夫手里的传票也掉落了,他惊讶地望着遭到这么无礼辱骂的那个服饰华丽的女人;可是不久他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对这件事甚至立刻发生了很大的兴趣。他高兴地听着,甚至想哈哈大笑一阵……他的全部神经都兴奋起来了。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文书殷勤地说话了,但马上又把话缩住了,等待着时机,因为他凭经验知道,你只有采用强制手段才能叫这个中尉警官不发脾气。

至于那个服饰华丽的女人,开头中尉警官的大发雷霆吓得她索索发抖;但是说来奇怪:骂得越多越厉害,她却越变得温柔可爱;她对那个可怕的中尉警官笑得越发迷人了。她在原地踏步,不断地行屈膝礼,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插嘴的机会,终于等到了。

“Kapit?n〔2〕先生,我家里没有吵闹过,也没有打过架。”她突然放连珠炮般地说起来,好似豌豆撒落在地上一般,虽然她厚着脸皮说着俄国话,可是她的发音却带着极重的德语重音,“没有发生什么丢脸的事,他们都喝得醉醺醺来的,让我把这件事的全部经过告诉你。Kapit?n先生,不是我的过错……我的家庭是高尚的、规规矩矩的。Kapit?n先生,我从来不干丢脸的事。可是他们来的时候都已经喝得烂醉,后来又要三瓶酒,于是有个人竟然跷起脚,用脚弹起钢琴来了。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这太不成体统了。他把钢琴ganz〔3〕弄坏了,这完全是下流的行为,我就这样对他说。可是他拿起一瓶酒,猛击每个人的背。于是我马上叫来了看门人。卡尔来了,他抓住了卡尔,打他的眼睛,又打亨利埃特的眼睛,还打了我五记耳光。Kapit?n先生,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这是多么无礼呀,我就叫喊起来。他打开临河的窗,像头小猪般地向窗外尖叫起来;这真丢人。站在窗前,对着街,像小猪般地嚎叫,这成什么体统?呸—呸—呸!卡尔在他背后拉住他的燕尾服,把他从窗口拖开了,Kapit?n先生,这是真实情况,他把sein Rock〔4〕撕破了。于是他大叫大嚷,Uanmuss〔5〕赔偿他十五卢布。Kapit?n先生,我自己拿出五卢布赔偿sein Rock。这是个下流的客人,Kapit?n先生,他常常胡闹!他说:我将来要gedrückt〔6〕长篇讽刺文章骂您,因为在所有报上我都能发表骂您的文章。”

“那么,他倒是个作家?”

“是呀,Kapit?n先生,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Kapit?n先生,他是个多么下流的客人呀……”

“嗯—嗯—嗯,够啦!我已经对你说过啦,说过啦,我不是对你说过了……”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文书又意味深长地说话了。中尉警官瞟了他一眼;文书微微摇了摇头。

“……已经对你说过了,最可尊敬的拉维莎·伊凡诺夫娜,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了,”中尉警官继续往下说。“在你那高尚的家庭里,哪怕再闹出一次丑事来,我用高尚的话来说,那我要把你zu hundert〔7〕。听见吗?这样说来,他是个文人,或者是个作家,在‘高尚的家庭里’,因为后襟被人撕破了,而拿了五个卢布赔偿费,是不是?他们这些作家都是这个样儿!”于是他向拉斯柯尔尼科夫投了轻蔑的一瞥。“前天在一家小饭馆里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有个文人吃了饭,不肯付钱;他还说:‘我要写一篇文章讽刺你们。’上星期,另一个文人在轮船上用最下流的话骂一个五等文官的家眷——他的妻子和女儿。前几天,有个文人被撵出了糖果店。作家、文人、大学生、宣传者,他们都是这样的一批家伙……呸!你去吧!我会到你家里来看的……你可要注意!听见吗?”

露依莎·伊凡诺夫娜匆忙而殷勤地朝各方面行着屈膝礼,边行屈膝礼,边向门外退去;可是在门口她的屁股撞了一个仪表堂堂的警官,这位警官神色坦然,容光焕发,两边脸颊上留着极其漂亮的、浓密的、淡黄色的络腮胡子。这就是分局长尼柯季姆·福米奇。露依莎·伊凡诺夫娜连忙行个屈膝礼,两膝弯曲得几乎碰到了地板,步子又快又小,跳跳蹦蹦地从警察局里飞奔出去了。

“又是霹雳,又是雷电交加,又是旋风,又是台风?”尼柯季姆·福米奇亲切而友好地对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说。“你又发脾气啦,又动肝火啦!我在楼梯上就听见了。”

“对啊,怎么样!”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带着君子风度漫不经心地说(甚至不是说“怎么样”,不知何故,竟说成“咋——么——样!”),他手里拿着一沓公文走到另一张桌子跟前去了,每走一步,就装腔作势地扭动一下肩膀:他往哪儿走,肩膀就往哪儿扭。“您瞧:这位是个作家先生,哦,不,是个大学生,我是说从前是大学生,立了借据,但他不还钱,又不肯搬家,他不断地被人控告,可是他却在这儿抗议,说我在他面前抽香烟!他自己的行为不正派,您瞧瞧,瞧瞧他现在这副讨人喜欢的样子!”

“贫非罪,朋友,这有什么可指责的!大家都知道,他性子暴躁,动不动生气。您大概受了他的气,忍不住了,”尼柯季姆·福米奇和蔼地向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过脸去,继续往下说。“可是这是您的不对了:我告诉您,他是个极—高—尚的人,但性子暴躁,火暴性格嘛!他一冒火,就要发脾气,脾气发过——就完了!没有事了!归根结底,他心地是善良的。他在团里大家都叫他‘火药中尉’……”

“别提这个团啦!”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感叹地说,他虽然还在生气,但是这个玩笑却开得使他很满意。

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想对他说句会叫人异常高兴的话。

“请原谅,Kapit?n,”他忽然对尼柯季姆·福米奇很放肆地说起话来。“请您站在我的地位设想一下……如果我有什么不对,我甚至愿意请求他原谅。我是个穷大学生,而且身上有病,被贫穷所逼(他正是这样说:“所逼”)。从前我是大学生,因为现在我不能维持生活,但我就会得到钱……我有个母亲和妹妹住在X省……她们将要寄钱给我,我……就可以把钱还清。我的女房东是个善良的女人,可是她因为我丢了教书工作,有三个多月没有付房租,她极为不满,连午饭也不供给我了……我完全记不得,这是一张什么借据!现在她凭这张借据要我还钱,请您说吧,我怎样还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