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第3/7页)

“我根本不想知道;我问问罢了。难道问也不能问吗?您为什么老是……”

“嗳,您是个受过教育的、有学问的人,啊?”

“我念过中学六年级,”扎苗托夫带点儿自尊心说。

“六年级!嘿,我的小宝贝!梳着小分头,戴着嵌宝戒指——一个有钱的人!嘿,多么可爱的孩子!”拉斯柯尔尼科夫面对着扎苗托夫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哈哈大笑。扎苗托夫急忙让开了,他并不是生气,而是猛吃一惊。

“嘿,多么奇怪!”扎苗托夫很严肃地重说了一遍。“我认为您还在说胡话。”

“我说胡话?你胡说,小宝贝!……那么我很怪吗?您觉得我很有趣吗?很有趣吗?”

“很有趣。”

“要不要谈谈,我在报上看什么消息,寻找什么新闻?瞧,我叫他们拿来了好多份报纸呢!可疑吗?”

“好,您谈谈吧。”

“您的耳朵竖起了吗?”

“竖起耳朵,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竖起耳朵,这我以后再说;可是现在,我最亲爱的朋友,我要向您声明……不,还是说:‘我招认’……不,这也不对:‘我供述,您笔录,’——这样说才对!那么我来招供:我在看……我在留意,我在寻找……我在寻……”拉斯柯尔尼科夫眯缝起眼睛等待着。“我寻找谋杀一位官太太的消息,我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上这儿来的,”末了,他差不多悄声说,脸几乎贴到了扎苗托夫的脸上。扎苗托夫直瞅着他,一动不动,也不把脸挪开。后来扎苗托夫最感到奇怪的是,他们足足有一分钟光景没有谈过一句话,他们这样彼此对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您看那个消息干什么?”他忽然大惑不解地而且不耐烦地高声叫道。“跟我有什么相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老太婆嘛,”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往下说,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对扎苗托夫的高声叫喊毫不在意。“就是那个老太婆嘛,您可记得,在警察局里他们谈起她的时候,我昏倒了。现在您明白了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明白了吧?’这是什么意思……”扎苗托夫几乎惊惶不安地问。

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毫无表情的、严肃的脸勃然失色了。他忽然又和刚才一样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完全丧失了自制力似的。他顿时异常清楚地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一瞬间,当时他手执利斧站在门口,门钩跳动着,他们在门外骂,要破门而入,可他忽然想要向他们叫喊,跟他们吵架,向他们伸舌头,撩惹他们,哈哈,哈哈,哈哈大笑!

“您不是发疯,就是……”扎苗托夫说,接着把话缩住了,仿佛在他的脑海里蓦地闪过的一个念头,使他猛吃一惊。

“就是?什么‘就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嗯,请您告诉我!”

“没有什么!”扎苗托夫愤然回答道。“全都是胡说八道!”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的狂笑后,忽然沉思起来,忧闷不乐。他臂肘支在桌上,一只手托住了头。他好像完全忘记了扎苗托夫。沉默持续了很久。

“您为什么不喝茶?茶要凉了,”扎苗托夫说。

“啊?什么?茶?……好吧……”拉斯柯尔尼科夫从玻璃杯里喝了一口茶,又往嘴里塞入一片面包,忽然看了扎苗托夫一眼,大概想起了一切事情,全身仿佛怔了一下:这当儿,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含讽带讥的神气。他又喝起茶来。

“眼下发生了不少这样的欺诈案,”扎苗托夫说。“还在不久前,我在《莫斯科新闻》上看到过一篇新闻,说有一伙伪造债券的罪犯在莫斯科被捕了。这是个集团。他们伪造债券。”

“噢,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在一个月前我就看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沉着地回答道。“依您看,这些人都是骗子吗?”他冷笑一声补充说。

“怎么不是骗子?”

“他们?他们都是孩子,blanc-bec〔27〕,可不是骗子!有五十个同谋者!这怎么行?有三个同谋者已经太多了;而且还得使每个人信任别人更甚于信任自己!只要有一个同谋者喝醉了,泄露了秘密,那么全盘计划就会告吹!blanc-bec!他们雇用一些不可靠的人到银行里去兑换债券:这么一件事能随便让一个什么人去干吗?嗯,就算这些blanc-bec能侥幸成功,就算每个人换来了一百万卢布,那么以后会怎样呢?一辈子将如何呢?每个人将会一辈子牵连在一起的!这无疑是自杀!何况他们又不懂怎样兑换:有个人在银行里兑换,拿到五千卢布,两手就发抖了。他点完四千,但不点第五千,一心想放入口袋赶快逃走。那当然引起了怀疑。事情被一个傻瓜给毁了!难道能这样干吗?”

“他两手发抖?”扎苗托夫接嘴说。“对,这是可能的。对,我完全相信这是可能的。有时候人会发慌。”

“发慌?”

“您大概不会发慌吧?不,我可不行!为了一百卢布赏金而去干这样可怕的事!拿假债券去兑换——上哪儿去?——到银行去,那儿的人都是富有经验的。不,我会发慌。您不会发慌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又非常想“伸舌头”。一阵寒意掠过了他的背脊。

“我不会这样干的,”他打远处谈起来。“我会这样去兑换:我把第一千反复点四遍,每张钞票都仔细地看过,然后才点第二千;我开始点第二千,点到一半,抽出一张五十卢布的钞票,拿到亮处,把它翻转来,又朝着亮光瞧瞧——是不是假的?我说:‘我怕吃进假钞票:我有一个女亲戚前几天因为吃进一张假钞票损失了二十五卢布。’我把故事述说一遍。我开始点第三千的时候,不,对不起:我好像点完第二千里面的七百的时候搞错了,我疑惑起来,于是扔下第三千,复点第二千——五千卢布都是这样点的。等到我点完,就从第五千和第二千里面各抽出一张,又走到亮处去瞧瞧,我又疑心起来,‘请掉换’——搞得那个办事员晕头转向,不知道怎样打发我走!我终于点完钞票走了,打开门——不,对不起,我又折回去,询问一件什么事,要求解释——我会这样干的!”

“嘿,您说了多么可怕的话呀!”扎苗托夫笑着说。“这不过说说罢了,实际干起来,您一定会发慌。我告诉您,我认为不但您和我,连惯于干这一行的亡命之徒也不能保证不被识破。不必找例子——有着现成的例子呢:在我们这个地区里一个老太婆被人杀害了。大概是个不怕死的人,大天白日,冒一切危险,总算侥幸地逃脱了——但他还是双手发抖;他没有能够抢走东西,他发慌了;这从案情上可以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