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第4/7页)

拉斯柯尔尼科夫好像受了侮辱。

“事情很清楚啦!那么现在您逮住他吧!”他大声叫道,幸灾乐祸地撺掇扎苗托夫。

“嗯,他会被捕的。”

“谁?您吗?您去逮住他吗?您会感到棘手的!在你们看来,重要的是:是不是有人滥花钱?他本来没有钱,忽然大肆挥霍——怎么不是他呢?假如有这么一个小孩儿想用这个办法来哄骗你们一下,你们也会上当的。”

“问题就在于,他们总是这样干的,”扎苗托夫说。“他冒生命危险,用狡猾的手段杀了人,后来马上就在酒店里被逮住了。他们也是在挥霍金钱的时候被逮捕的。这些人都没有像您那么狡猾。您当然不会上酒店去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锁紧了眉头,目光定定地看着扎苗托夫。

“您好像很感兴趣,想要知道我在这种场合会怎样行动?”他不高兴地问。

“我想要知道,”扎苗托夫坚决而认真地回答道。他的口气和目光变得十分严肃了。

“很想知道?”

“很想知道。”

“好吧。我会这样干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谈起来,忽然又将自己的脸挨近了扎苗托夫的脸,又直瞅着他,而说话的声音又是那么低沉,所以这会儿连后者也不觉一怔。“我会这样干的:我会拿走钱和东西,从那儿出来,什么地方也不去,一径上某个地方去,那儿是个荒僻的地方,只有一堵围墙,差不多一个人影子也不见——是个什么菜园或是这一类的地方。我先前在那儿察看过,在这个院子里,在一堵板墙跟前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块有一普特或一普特半重的石头,大概自从盖起房子的时候起,就有那块石头了;我会把那块石头搬开——石头下面一定有个坑——我会把所有东西和钱都放入这个坑里。放入这些东西后,我又会把石头推到原来的地方,放得和先前一样,并用脚踩踏一下,然后回家。一年、两年或三年我都不去拿——哼,您去找吧!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呢!”

“您疯啦,”不知为什么扎苗托夫几乎也悄声说,并且不知为什么突然从拉斯柯尔尼科夫身边稍微让开。后者双目炯炯发光,脸色煞白,上嘴唇抖动着、抽搐着。他竭力挨近扎苗托夫,两片嘴唇翕动起来,但一句话也不说;这样过了半分钟光景;他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控制不住了。一句可怕的话,像那时候门钩一样,在他的嘴上跳动起来:马上就要脱口而出;话就要脱口而出,就要冲出来了!

“如果老太婆和丽扎韦塔是我杀死的,那又怎么样呢?”他突然说,接着醒悟到他在说些什么。

扎苗托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脸色白得像台布。他微微一笑,脸扭歪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轻轻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愤怒地瞥了他一眼。

“您可要说实话,您相信了吗?啊?相信了吗?”

“我绝对不相信!我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扎苗托夫急忙说。

“您到底招认了!小麻雀被捉住了。如果现在‘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那么从前您不是相信过吗?”

“我绝对不相信!”扎苗托夫大声叫道,他显然发窘了。“您吓唬我,想叫我把案情告诉您?”

“您真的不相信吗?那天我从警察局里出来,你们背后在谈论些什么?火药中尉为什么在我昏倒后盘问我?喂,你过来,”他向堂倌叫道,一边站起来,拿了帽子,“多少钱?”

“一共三十戈比,”堂倌回答道,一边跑了过去。

“另外给你二十戈比小账。瞧,我有那么多钱!”他的手索索发抖,向扎苗托夫伸了过去,手里拿着几张纸币。“红的和蓝的,总共二十五卢布。哪来的吗?我的新衣服哪来的吗?您要知道,我曾经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呢!大概他们传讯过女房东了……嗯,够了!Assez causé〔28〕!再见,最愉快地再见!……”

他从酒店里走出去了,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觉使他浑身哆嗦起来,在这种感觉里也带有几分难以抑制的快乐,——可是他脸色阴郁,非常疲劳。他仿佛发过病似的扭歪了脸。他的倦意很快地增强起来。他受过刺激后,现在精力突然旺盛起来,这是由从未有过的刺激和从未有过的愤怒所引起的,但随着心情逐渐平静,他的精力又很快地衰退了。

可是待到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扎苗托夫又在那个地方若有所思地坐了很久。拉斯柯尔尼科夫无意间使他改变了对某一点的想法,并且也使他有了自己的看法。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是个窝囊废!”他断然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刚打开酒店的门,不料在台阶上跟进来的拉祖米兴撞了个满怀。这两个人甚至只相隔一步路,彼此却没有看见,以致他们几乎头跟头相撞了。他们彼此对看了一会儿。拉祖米兴猛吃一惊,但一股怒火,真正的怒火,忽然在他的眼里闪射出可怕的光芒。

“嘿,原来你在这儿!”他大声地嚷道。“你跳下床跑了出来!可我甚至在沙发榻底下也找过你呢!我们还上顶楼去找过!为了你,我几乎要揍娜斯塔西雅……可你却在这儿!罗奇卡!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老实说吧!你可要坦白!听见吗?”

“就是这么回事嘛:你们使我非常讨厌,我要独个儿待在家里,”拉斯柯尔尼科夫沉静地回答道。

“独个儿?你还不能走路呢,你的脸色还很苍白,你还气喘吁吁!傻瓜!……你在‘水晶宫’里干了什么?马上坦白地说吧!”

“让我走!”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完,就要走。拉祖米兴因此大为恼火:他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让你走?你敢说‘让你走’?你可知道,现在我要拿你怎样?把你抱住、捆起来,夹在腋下带回家去锁起来!”

“我告诉你,拉祖米兴,”拉斯柯尔尼科夫悄声地、显然十分沉着地说道。“难道你没有看到,我不愿领受你的好意吗?你为什么乐于关心……不愿领你好意的人?关心那个认为你的好意是难以忍受的人?你为什么在我发病的时候来找我?也许我乐于一死?难道今天我对你说得还不够清楚嘛:你使我痛苦,你使我……讨厌!你真的乐于使人痛苦!我老实告诉你,你这一切行为严重地妨碍我恢复健康,因为你这一切行为不断地使我恼火。为了不惹我恼火,左西莫夫刚才走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也走吧!你到底有什么权利硬是不放我走?难道你没有看到,我现在说话,神志不是十分清爽吗?请你教教我,我到底应该怎样恳求你,才能使你不跟我纠缠不休,不要对我行好?让我忘恩负义吧,让我对不起人吧,只要你们别管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别管我!别管我!别管我!”